第1章 楔子前尘往事(1 / 1)

梦中的清英宫被漆黑笼罩着,宫墙内有假石花草散发着索人心魂的光。久安穿着披风,戴着风帽,打着一盏灯笼脚步匆匆的往御书房走去。

她看到院中的宫人们皆闪着妖艳的光,他们躲在假山后面窃窃私语:“圣上可真是心疼你们家娘娘,这清英宫的布景可见都是花了心思的。哎,我听说这还是特意请了江南来的能工巧匠取石造景,石石叠立,与松、竹相依,以画入景,此事可当真?”

一位宫女得意地抬了抬眼说道:“我家娘娘才进宫多久啊,就到了妃位,你个蠢货难不成还看不懂圣上的意思?”

久安紧了紧风帽,低头在宫道里没命的跑着,眼前却还是能看到清英宫内发生的一切,它就像是恶魔一样笼罩着她,跟随着她,无论她跑去哪里都避不开。

天边忽然闪现一个巨大的漩涡,久安停下脚步,背靠着宫墙滑坐在地上。她见清英宫的宫人们都化作一缕魂魄,被吸到了那漩涡中,他们尖叫着,大喊着,龇牙咧嘴的模样吓的久安捂住了耳朵。

“求娘娘救救奴婢吧!啊啊啊啊啊!”

她眼睁睁地看着那个漩涡鞭打着他们,将他们搅成泡沫,那鲜红的液体四溅开来,弹到了她的脸上。

久安崩溃地叫了起来,她拿起地上的灯笼,一边哭着一边继续往御书房跑去。

清英宫的生命迅速枯萎,那假石上盘满了凌乱的藤蔓,青苔斑斑点点,无半点美感。地上更是杂草丛生,吞没了那一株株的兰花。

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

终于她跑到了御书房,久安如释重负地喘了一大口气。

几个小太监站在连廊里交头接耳:“东宫那位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圣上信奉墨家,主张怀柔政策,而非战争手段。他倒好,想反其道而行之,提出前往北疆攻打胡达。”

另一名小太监微微点了点头,轻声说道:“就是啊,虽说北边一直战乱不断,但好歹这么多年来中原一直都是太平的啊。被那位一搅和,我看是连这中原都要乱了哦——”

那两名小太监就像是没看见久安一样,依旧低头守在书房前。

久安看着那窗纸后的灯火闪烁,人影飘摇,只觉得心都紧张的要跳出来了。

她知道自己不该来这儿的。

久安拍了拍胸口,在窗纸上轻轻戳了一个小洞。

她见那人背对着她,跪在地上。

“臣请愿前往北疆,为圣上绘制大漠风光。”

他叩首在地,那是久安最后一次见到楚斯年。

“扣扣扣。”

久安被一声沉顿的叩门声给吵醒。她惊坐起来,脑海里还是楚斯年背对着她,一人义无反顾地走进了那个漩涡。

他在太子请愿出兵北疆平复胡达前就前往了那是非之地。

今年四月,太子终是说服圣上前去边疆攻打胡达,太子自行其是,圣上无可奈何,允了太子两万兵马,望其能知难而退。奈何太子心意已决,毅然决然地上了战场。

久安擦了擦脸上的汗,草草的披了件披风就来到了院中。

正如她梦境所示,满园都是枯败的景象。

她采下了一朵枯萎的兰花,想起很多年前,在燕山寺见到那风华正茂的少年,他手捧一束兰花,送给了第一次见面的姑娘。

“在下楚斯年,不小心踩到姑娘裙子,敢问姑娘芳名?”

“宋久安。”

楚斯年口中的“久安,”是她听过最美的情话。

而现在,她被锁到了这清英宫内,成了众人眼中与圣上志趣相投、琴瑟和鸣的德妃娘娘。

无人在意久安内心真正的想法。这堵围墙,这一切看似美妙,实而虚假的景色,都将久安给牢牢困了起来,将她锁在了一个甜蜜却令她如芒刺背的假象里。

这精心雕琢的假景于她而言,是厌恶,却不得厌恶的家族荣光;是想舍弃,却不能舍弃的无可奈何。

不过事到如今,这枷锁已破,她即将自由了。

“扣扣扣——”门口又传来了一阵不耐烦的敲门声。

久安擦了擦脸上的泪痕,理了理散乱的头发,前去开了门。

门后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女,也不知是哪个门府的官家小姐,身边站了一位公公和婢女。这位公公,久安是认识的,他是在圣上身边服侍的李公公。

今日中秋盛宴,月朗星稀,举国欢庆。宫中人的亲眷皆可进宫拜访,这姑娘也不知是谁家的孩子。

李公公咳了咳嗓子,阴阳怪气地说道:“德妃娘娘安好。这位可是林姑娘,是庄王妃带着进宫的。瞧您这院子也实在是埋汰,林姑娘进去了连个歇脚的地方都没有。不如就在这把话给说了吧。”

这些酸话,对一个心如死灰的人来说已是不痛不痒。那女孩倒很是知礼。她向久安行了礼,缓缓说道:“参见德妃娘娘。臣女名唤月人,是宋氏二房夫人表兄都场林校尉的女儿。”

“都场林校尉之女?”久安眨了眨眼,漫不经心地复述道。

“正是。虽说月人并非宋氏姊妹,可早春宋二姑娘出嫁的时候,正巧也在宋府见到了宋老太太。老太太想您想的紧,本想进宫来看您,可前几个月操办宋二姑娘的婚礼,也实在是累坏了身子,这才遣了我这个外人来看望娘娘。”林月人娓娓道来。

宋老夫人不是不想进宫,而是不能进宫啊。

久安不屑于圣宠隆恩。这皇恩浩荡夺走了她那如兰般温润的初见,但是为了家庭,她又不得不感恩戴德。有时她也会觉得自己真是贱啊,既然心中唯有家,为何不能放下颜面,就做一个为家族而活的女人呢?

但她再怎么反复催眠自己,思绪都会时不时地飘到山水之间,想着山水中的那个人。每每想到那处,久安也想着纵容一下自己,反正只是想一下,只是想一下而已,没有人会知道的。世间难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她无能,终究是将两者都给辜负了。

久安拢了拢耳边的碎发,挺胸抬头道:“辛苦林姑娘了。不过如今不该叫宋二姑娘,该叫袁宋氏了。”

从去年太子第一次提出要去攻打胡达时,老夫人就开始忙着宋家二房姑娘宋久攸的婚事了。老夫人到底是久安的祖母,诰命在身,眼界也比她这种为情所困的无用之人宽多了。

果真,六月末传来了庆泽军队节节败退的消息。今年八月,齐王在朝堂呈上太子亲笔密信,告发太子与胡达里应外合,意欲逼宫造反。圣上大怒,允五万亲兵,赐虎符于齐王。齐王领命,一路北上。

事到如今,父亲身为太子太傅,支持太子曾经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的决心。久安知道,家族的覆灭就在眼前了,而她也终于能摆脱这困住她的牢笼了。

林月人听了,忙跪身道:“娘娘恕罪,是臣女失言。”

她看着林月人伏身在她面前的模样笑了,直到听到李公公的咳嗽声,她才回道:“庄王妃的儿女,各个都是耳聪目明,能说会道。一年前皇后娘娘的千秋宴,庄王妃带你进宫,你舌灿莲花,巧战郑王世子的场面,可都叫我历历在目,记忆犹新啊。”

林月人的身子伏的更低了。

尤记得皇后娘娘千秋宴那日,不知是谁提起了边疆的战事。那郑王世子也是个看不懂眼色的,妄加评论,差点引火上身,还多亏了林月人将事情给圆了回来。

见久安一直没有让自己起来的意思,林月人将头重重地在地上磕了一下,坚定地说道:“臣女此次贸然前来拜访,实则是为宋老太太送一件礼物。”

她试探性地抬了抬头,见久安脸色好转,才微微起身说道:“娘娘不知,月人有一位舅舅,是个不得名的闲散画师。平时酷爱画山水。虽自是比不上楚待诏,有山水天下第一的美名,但所作之画也不乏夏圭的写意与范宽的大气。宋老太太一直记着娘娘喜爱山水,上回老夫人六十大寿,看到了月人舅舅的山水画,实在是欢喜的很。这次便托月人进宫,将这幅《燕山春日图》进献给娘娘。”

说着,她便从旁边的侍女手中接过了画卷,递给了久安。

久安接过画卷,见李公公一直盯着自己手中的画,没意思地叹了口气,将画卷展开,好让他看到画的内容。

本以为只是宋老太太思念自己送些东西进来,可在看到画的那一瞬间,她不禁红了眼眶。所幸在那昏暗的一盏灯笼下,无人能看清她的神情。

这春日图大气磅礴,远景中浩瀚的山峦有着天家一般的威严,震慑着这周边的小丘与松林,将安宁送与人间。前景的渔家和农夫,正是因为有天家的存在,才能如此安然自得的过着富饶的生活。顺着小溪逆流而上,一座庙宇隐隐匿于山林之间。僧人们缓步走于山间小径上,为天家和世人祈福。单是观看这画卷,便似是能听到庙宇中传来的阵阵福音。

久安努力压下了喉中的哏咽,说道:“画得真好。”

林月人盯着久安的眼睛,沉默了一会,说道:“其实舅舅这辈子最想画的并非山水,而是人物小像。只可惜,这辈子与此无缘,也不知能否有个来世的机会。 ”

是啊,当太子的军队还没到北疆时,那手捧兰花的少年在五月时便离世了。

久安对楚斯年的情,原是颠沛流离的伤,在迷途中做着无谓的挣扎。现在,斯人已逝,她对楚斯年的情成了钉在心上的一颗钉子。

忽然想到年轻时,与君争吵便会感到自哀自怨。渐渐的,她发现与君相隔皇命,才是最大的悲哀。回首过去,久安也会被自己的幼稚无知给笑出声来,悲伤哪有什么界限可言啊。

如今,能在死前再看看他的画,她就心满意足了。

久安终是忍住了鼻尖的酸意,心像是在被刀捅着。

“人还是该行其所长之事。切莫贪心。”这句话不知是对林月人说的,还是对自己说的。

林月人似是没料到久安的答案。她愣了愣,哽咽道:“月人代舅舅谢得娘娘教诲。”

随之便下跪行了大礼。

久安自嘲地笑了笑,想着:“教诲。呵,教诲。我做君,你做臣,本该,就是这样的。”

关上宫门后,她还是立马抱着画去到了屋内。

久安好想喝一口酒,明明知道自己喝酒之后便会满身红斑。可是再多的红斑又如何,也从未真正将她从这世上带走。

对酒看画,人生几何。

久安点起了一盏蜡烛,借着烛光又将画细细端看了一番。旁人怕是看不出门道,可年少时,楚斯年常送给她这种画。表面看似是普通山水,其实是带有夹层的,这厚度她一摸便知。她摸摸了绢布的边缘,琢磨了一会,便拿了一把小刀将画布的边缘与装裱的锦绫割开。果真,这《燕山春日图》后面另有乾坤。

这《燕山春日图》下藏的,竟然是庆泽十年,尚明公主府秋日宴时所作的宫廷画。那时,久安也才十四岁,还未认识楚斯年。那年的秋天,南方收成甚好,尚明公主宴邀各府的公子小姐前来赏菊。她倒是没有想到楚斯年也被邀请在列。

那时的他,算起来应该也不过十七岁,还未考入翰林院。这幅图一定是楚斯年亲笔所做。虽然笔法稚嫩,但是久安绝对不会认错只属于他笔中的风骨韧劲。

“纵然他出生布衣,想来也是旁人看他天资卓越,随而引荐到了公主府上吧。”久安默默想到。

这秋日宴画的正是公主府花园内,佳人才子们在一旁的长廊里吟诗作对的场景。画的中央,绘有莲花池。莲花池旁,摆满了一排又一排的各色菊花。

纵然这画纪录的皆是和谐雅致的场景,她永远不会忘记那一日陈家姐姐是如何意外落水,一个月后便香消玉殒。

她把《燕山春日图》和这秋日宴并排摆放,细细思忖。燕山寺,正是她与楚斯年相识的地方。春秋相对,阴阳倒转,先死而后生。

“斯年,你半年前竟是都已经料到如今这一切了吗?” 久安只觉心中悲凉。

本以为林月人是受了祖母所托,进宫给自己送个念想。没想到,这念想竟是楚斯年给她指明的生路。

可她不配啊,她如何能接得下这条生路。

她抱起两幅画,小心翼翼地抚摸着那锦布,似是在抚摸故人的面庞。“斯年啊,你让我看这春秋两图,理解其中颠倒之意,想让我像陈家姐姐一般“死”在这宫中。你差都场校尉的人来救我出宫,要让我去寻那春日图中的生机,是不是?”

她用袖子抹了一把眼泪,不想让眼泪滴到画卷上。“你这辈子等了我这么久……对不起……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我这次得辜负你的良苦用心了。对不起啊,斯年。”

她哭着哭着又笑了。 “刚刚月人为你代话,可我拒绝了。斯年,如果有下一辈子,我们就当素不相识吧。我只愿你能继续做翰林待诏,娶妻生子,平安喜乐。我与你而言,该是个灾星。”

他为她深陷这朝政漩涡,生生地误了这一世。

第二日一早天还没亮,林月人便带着用作德妃娘娘替身的侍女赶来了清英宫。谁知一开宫门,便见到宋久安抱着那卷已经复原了的《燕山春日图》躺在那枯败的假山下,嘴里似是还噙着笑意。

林月人跪倒在她身边,泪光闪烁,只为没能完成舅舅临终所托而自责。她俯身在她耳边说了一句:“舅母,一路走好。”

庆泽十三年九月,德妃娘娘病逝。同年十一月,齐王和隆山王一同将太子在连城正法,并将胡达彻底击退,平复了已经扰乱了十余年的北方边境。庆泽十四年一月,齐王封太子,先太子党羽皆获斩首之刑。

后来林月人在德妃娘娘合棺前,悄悄的往她手里放了一束盛开的兰花,在漆黑的棺椁中闪着迷人的白。

作者有话要说:久安:完了,这局玩完了。

林月人:舅母别慌,让我给你加buff!

久安:求你别乱攀亲戚...

林月人:委屈,哭唧唧

本章中《燕山春日图》得原型为北宋郭熙所作的《早春图》,现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感兴趣的朋友可以百度搜索一下呀,超级漂亮,郭熙也是北宋翰林画院的待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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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歆x白佩生

有传闻道:“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淖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引露。“

楚之南有冥灵者,五百岁为春,五百岁为秋。从沈歆有记忆起,她便日日夜夜地守护着藐姑射山。

她见过山民们为她塑的玉像,却是个男子的样子。他受人们祭拜、信任,玉像中的灵也越来越强大。

五百岁之秋很快来到,她陷入沉睡,化为椿树,却不料被山民砍去,做了那玉像的基座。

她无奈咽了气:“原来世人不爱神,世人爱的只是他们心中的信仰。”

没了冥灵的守护,大庆入侵南楚。他们将那玉像偷了去,却在藐姑射山上焚了那椿木基座。

沈歆死的时候,藐姑射山上所有的生灵在一夜之间迅速枯竭,从神山变为了一座死山。

而她也用尽最后的力量,将自己最后的灵附在了庆泽公主的身上。

万民凶恶,她不愿人们肮脏的思想玷污那玉像中如璞玉般的少年。

“白佩生,我不要你入魔,我要你做神。”

很多年后,南楚无人记得藐姑射山上曾经有过受万民爱戴的神。

【白佩生视角】

白佩生从玉像里出来后,心心念念都是找沈歆散去的灵。

恍惚间,他竟真在大庆皇宫里见到了冥灵一晃而过的身影。

他用力地抓过那小姑娘的手,将她浑身上下给闻了个遍:“你竟没有半分像她。”

“也许,连我自己也不曾真的认识她。得她虚名,占她神位,便真当自己为神了。”

他决绝的转身离去,背影里藏着数不尽的落寞。

“我想,也许是我害了那位仙子。”

庆泽无人信我,南楚之人忘我。

我的灵力在一天天逝去,可我只想带你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