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芽细瘦的后颈处挂着一根麻绳，绳子从两侧腋下穿过，另一端系在一艘木船上。
她赤脚踩在沙滩上，正拖着船朝海边走去。
傍晚的渔村热闹极了。
家家户户冒起炊烟，渔民们满载而归，暖融融的夕阳将他们的笑容笼着，也笼住了南芽抿紧嘴唇皱着眉头的神情。
南芽很瘦，个子也不算高，皮肤很白，两截白皙瘦削的小腿踩在沙砾上，活像是泥地里长出来两截纤细脆白的藕。
这木船平时都得靠三四个大男人拖动，对她而言显然太沉了。
没一会儿，她的额头就出现了细密的汗珠。
往来的男人们看这美丽柔弱的小姑娘这么辛苦，不免心疼，就向她喊道：“要不要帮忙啊？”
南芽并没说话，只冲他们摆摆手，又双手抱了个拳，仿佛在说“不用，谢了”，然后继续拖着船吭哧吭哧往前走。
这时学生们也放学了，成群搭伙往回走，嘴里齐刷刷地哼着歌，远远见南芽将船费力推进海里，就向她跑过去。
“南芽姐姐，你怎么这时候出海呀？”
“不是出海。我要走了，我要过灯塔线。”
南芽抹了一把汗，喘了口气，望向大海。
夕阳下的海洋金灿灿的，粼光像无数金鱼鳞一样铺在海面上，随着水波一荡一漾，闪闪发光。远处更是金亮一片，已经分不清海和天的界线。
但视野中还是依稀能看见并肩排着的几座灯塔，由于距离远，它们已经化成了几条黑色竖线，伫立在海中，像是某种未言明的警告。
孩子们的嘴巴张成了“o”型，震惊地盯着南芽。
“可是……我们不是不能越过灯塔线吗？传言说会死人诶……”
不能越过灯塔线，是渔村约定俗成的规矩。
南芽居住的渔村原本安宁祥和，大家靠海吃海，日子过得很自在。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村里每天都会闯入外来人口，其中有些长得奇形怪状，有装着两条铁手臂的，有长着两颗尖细锋利的虎牙的，有全身裹满绷带的，甚至还曾有一只棕熊。
这些人从不多话，用金子向村民买渔船，然后直接起帆出海，驶向海洋深处。
奇怪的是，大家从没看到过有人回来。隔天船的碎片会被海水冲上岸，那些人却仿佛凭空消失了似的，连死都不见尸。
也不知道他们是打哪儿来的，总之很多年了，每天都有新的人来，一波一波地来，一波一波地没。
有些渔民倒霉，和他们一起出海，也跟着没了。
南芽隔壁的张叔就是这样。十年前他小孩刚出生，他想多赚点钱，仗着自己水性好，就答应给外来人当向导，结果再也没回来，剩下他老婆天天抱着船的残骸哭，他孩子如今都念小学了，还不知道爸爸长什么样。
久而久之，渔民们认识到，外来人和深海都意味着危险，便在海上新建了几座灯塔，借此划分出了一条界线。
界线之外是深海，外来人不怕死就去；界线之内是安全区，渔民们日常打鱼活动决不能越过这条线。总之离那些人的目标地越远越好。
此后，渔村又安生了很多年。
至于每天清晨被冲上岸的船只残骸，大家已经见怪不怪了。
说句不好听的，这些年来，可有不少渔民靠卖船发家致富。毕竟那些人付的都是金子。
“所以，南芽姐姐为什么突然要去深海呢？你走了之后，老宋怎么办呢？”
说话的是小张，十年前死去的张叔的儿子。
听到这话，南芽烦躁地抓抓头发，忧虑地自言自语，“就是为了老宋，我才不得不出海啊。”
有个孩子抠着手指，低声道：“是不是我们以后再也见不到南芽姐姐了？”
这么一说，气氛突然变得有点伤感。海风送来淡淡的离别愁绪，南芽环视着渔村，心里也有点舍不得。
她想，万一我真的回不来了呢？
夕阳渐渐沉下去了，朦朦夜色升上来，白天和黑夜告别过后，渔村的大姐姐也要和孩子们告别了。
南芽笑了，揉了揉这孩子的头，“你们快回家写作业吧，我不在的日子也要乖乖的哦。放心，说不定没那么危险，而且我在海上还有朋友帮我呢。”
“我保证，我会努力回来的！”
小孩瞬间瞪大眼睛，连指头都顾不上抠了，连连摆手，“不用不用，你走了就没人打我们抢我们零食吃了！南芽姐姐再见！”
“……”
南芽的拳头硬了。
她刚举起拳头，几个小孩条件反射似的一个躲到一个后面，最前头的又想往后躲，挤挤攘攘从高往低站了一溜，像个wifi。
孩子们看着她，吃吃地笑着，像是跟她玩起来了。
小孩子们不懂什么是死亡，什么是离别，还以为南芽要去探险了，格外兴奋。
除了小张。
小张站在原地没动，沉默半晌，才轻声说，“南芽姐姐再见。”
心中突然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涌上来，南芽感觉鼻子有点发酸，赶紧抢在被这群小鬼看出她要掉眼泪之前，手撑着船舷，轻巧一跃就上了船。
船桨推开波纹，南芽走了。
她没回头，只是背对着渔村挥了挥手，算是道别。
直到船驶出很远之后，南芽才敢回头看一看。
几个孩子手拉着手站在海边，像是在奋力喊着什么。
她仔细听，才听出来，是孩子们唱起了最常唱的歌，为她送别——
爱你孤身走暗巷
……
去吗配吗这褴褛的披风
战吗战啊 以最卑微的梦
……
孩子们用最铿锵有力的声音唱出最支离破碎的调儿。
歌声钻进耳朵里，南芽沉默半晌，不知道自己现在该哭还是该笑。
“这群臭崽子，”她嘟囔着，“不过倒是意外应景啊。”
渐渐的，歌声听不见了。但南芽像是被洗脑了似的，嘴里不自觉也唱起来，海上飘荡着她的声音，“爱你孤身走暗巷，爱你不跪的模样……”
唱着唱着，她心中仿佛真的萌生了战意。
稀薄的夜雾四起，天彻底黑了，月光黯淡。
海风掀起浓重的水汽打在南芽身上，她一只手摇着桨，一只手捏了捏胳膊上的肌肉，给自己宽心，“不错，中午的三个大馒头没白吃！”
话音刚落下，前方不远处的四座灯塔骤然亮起。
并不是寻常灯塔那样明亮柔和的白光，而是刺眼的猩红光芒。
几座灯塔之间还连着渔网作为围挡，像是无声的警戒。
南芽深吸一口气，撑船过去，徒手将渔网撕开了一个豁口，没有半点犹豫地越过了灯塔线。
前面就是深海了。
作者有话要说：时隔好久好久，终于开新文啦~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