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莉丝神情复杂地望着不远处的四个小小雪堆，仿佛受到了什么折辱一般，咬着牙摇了摇头。
想想也是，身为一个老手，却被愚弄着又是吃雪又是看丢了人，脸上挂不住也是可以理解的。南芽决定贴心地不再提这件事，免得这位大佬恼羞成怒，迁怒于她。
登山队员们现在是唯一的线索，众人都能意识到，他们背后一定藏着什么等待发掘的故事。于是大家决定前去寻找。
莉莉丝没走几步，突然停顿下来，“扶山……到底还活着么？”
南芽有点诧异地回过头，没想到在这种紧要关头，莉莉丝居然会问这个问题。
“我没杀他，不过他可能动不了了，现在应该还在雪地里躺着吧？”
“在哪儿？”
南芽指了个方向。
莉莉丝向那边眺望了一下，神色有些挣扎，犹豫半晌，还是转头向那个方向找去了。
她居然……还挺真心的？
南芽不禁有些意外，她看着莉莉丝的背影，学着老宋的样子意味深长地叹息了一声，“唉，心疼男人的女人可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呐！”
雪山上危机四伏，有一步行差踏错都会死无葬身之地，大家当然不会等莉莉丝，毫不犹豫地抛下她，转身寻找海峰去了。
雪海茫茫，山路难行，尤其是在深夜里，到处都黑魆魆的，就更难辨认路途了。
保险起见，南芽和十二、昆三人一起行动，以免一个人行走遭到什么未知的袭击。
今夜的山静得不像话，没有下雪，连风声都没有。
放眼望去只有黑压压一片，安静得像一座死山。
越来越冷了。不止是身上冷，心里的恐惧也在黑暗和寒冷中逐渐加深。
南芽打了个哆嗦，下意识侧头看了看，黑暗中有两个人影默默晃动着，是昆和十二。
意识到有人陪着自己，她才慢慢松了口气。
她突然想起海峰曾经说过的话——
“有时候走在山中，放眼望去见不到一个人，总会不由自主地想，我们是不是走错了路，意外来到了另一个世界。山就是会让人这样胡思乱想，对吧？”
到底是她自己在恐惧的滋生之下胡思乱想，还是山的意志给她灌注了什么思想呢？
“你们看，那边有火光！”昆突然沉声道。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远处的天边冒起了摇曳着的火光，但并不是寻常见到的橙黄色火焰，而是泛着又冷又淡的蓝光，有些像磷火，幽幽在夜空中飘着。
寻常火焰是飘不了那么高的。
南芽瞬间抖擞了精神，“应该就是那里了，我们快过去！”
那距离不算太远，南芽卯足力气往前跑，没多久就远远看见了四道人影。
都穿着登山服，应该就是海峰他们。
海峰等人分站四角，围成了一个四四方方的形状，中间是熊熊燃烧着的蓝色火焰。
火焰张狂地向四面扩张着，转眼就腾向高空。
而被火焰覆盖并燃烧着的东西……
距离太远，南芽实在是看不清，只依稀能看出来，那里面好像有绳子，也有圆滚滚的东西。
她脑中突然灵光一现，反应过来，那不就是他们费尽千辛万苦找到的物资吗！
昆也急了，慌忙大喊道：“他们竟然在烧物资，这群狗杂种！”
南芽一边加快脚步冲过去，一边从怀里掏出川贤的脸刀，紧握在手里，在离海峰还有两三步远时，脚尖在地面用力一蹬，整个人就冲着海峰扑了过去。
她没想杀人，只想先制住他们。所以她只瞄准了海峰的肩膀，而不是心口。
海峰依旧站在那里，背对着南芽，纹丝不动。
而其他登山队员站的角度明明应该可以看见南芽，可他们却半点都不出声，丝毫没有提醒的意思。
刀锋距离海峰只有两指宽的距离。
南芽屏住呼吸。
一指。
就在刀锋将要捅进海峰身体的时候，南芽愕然地睁大了眼——
她整个人从海峰的身体里穿过去了，就像穿过了一阵猛烈的风。
没有任何阻挡，南芽直直地扑进了蓝色火焰里。
她重重摔在地上，死死闭住眼睛，可等了半天都没等来想象中烈焰焚烧的疼痛，她不禁试探性地睁开双眼。
眼前是一张脸。
虽然戴着登山头盔，虽然两个眼窝血淋淋黑洞洞的，虽然已经有了尸斑，但南芽还是认出来，这是海峰的脸。
她吓了一跳，慌忙坐起来，手指却好像摁到了什么东西。
回头一看，是一截被冻硬的肠子。
南芽僵住了，深深吸了一口气，缓缓撑着地站起来。
她环顾身边，遍地尸块。
那哪里是物资，西瓜是头，麻绳是肠子，长条木头是手臂和腿，木炭是身体碎块，而红花是露出锋利腕骨、手指蜷缩在一起的手……
南芽脑海中蓦然窜出自己先前怀抱着西瓜的画面，不禁一个冷颤。
地面上陈列着的，是海峰、江达琳、许镜和秦少科的尸块，它们已经被拼成了人形，整整齐齐，一块不少。
冷冽的蓝色火焰将它们熊熊燃烧着，而南芽站在火焰的中心，只感觉冷，不感觉灼烫。
“南芽，对不起，我们骗了你们。谢谢你们帮我们找回身体，我们终于要解脱了。”
海峰在南芽背后道。
南芽看到，他们每个人脸上都挂着释然和解脱的笑。
似乎有长风横扫，掀起他们的发丝衣摆，吹乱了铺满这小小空间的蓝色火焰。
风看起来很大，可南芽的发梢却纹丝不动。
南芽脑海中猛然窜出来一句话——
来自阴间的火，来自阴间的风，不惹活人。
风吹着烈焰向外扑去，顺着四人的腿脚爬上去，将他们整个人拖了起来。
“不行！你们还不能走！”
南芽看到他们缓缓腾空，心里急了，不管三七二十一，就飞扑上去想要抓住海峰。
她的手扑到了海峰的脚。
其实她心里也没抱多大期望，已经做好了扑空的心理准备，可没想到，她真的握住了什么。
随着她落地，什么东西被她拽了下来。
她低头一看，是一截断掉的腿。
南芽一惊，赶紧撒手，那截腿又慢慢腾空，拼到了海峰的身体上。
“南芽，我们也不知道登顶的方法，是为了让你们帮我们寻找身体，才假意答应带你们上山的。对不起。”
声音从南芽的头顶传来。
她仰起脸，看见海峰的身体上到处都是碎裂的痕迹，就像一个被摔碎的黏土娃娃又被重新拼了起来。
这四个人，好像拥有了身体。
南芽愣了半晌，才默默退到一边。
他们看起来似乎终于要解脱了，无可阻挡，而她也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
火势越来越大，泛着蓝光的火焰几乎要直冲天际。
就在这时，砰的一声，火焰炸开，冷森森的蓝光如洪水般泄了满地，然后收归地底。
连带着地面上的尸块也消失不见，像是融入地下了。
似乎结束了。
可南芽抬起头，看见海峰等四人还站在原地。
他们又恢复了之前的样子，没有碎裂没有腐烂，看起来就像个正常人。
他们依旧是亡魂。
海峰他们好像也很愕然，看着自己的手脚，半晌说不出话。
地上的蓝焰褪去，天边又泛起绿色极光，一缕缕在天上织出了一片网，又不知道收容哪里的流浪灵魂去了。
南芽仰头盯了一会儿，没找见洛珏和洛桐。但她猜他们现在应该已经安眠了，心里勉强有点慰藉。
南芽看向海峰，问出了心底的疑问，“你们不是说，极光是山的意志，山会收容那些因为尸体残缺而灵魂流浪的人吗？那你们……”
极光渐渐沉下来，掠过地面。
海峰张开双臂，迎接它的到来，可它径直穿过他的身体，毫无反应，毫不理睬。
海峰摘下头盔，看向南芽，眼眶中流出了两行泪。
“因为山不收容那些妄图征服它的人。”
有人上山游玩，因登山而死，山可以怜悯那些可怜的弱者；而有些人立志征服每一座山，却葬身深山，山不愿意超脱那些自大的灵魂。
不知道为什么，南芽听见这句话时，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她眺望向连绵的山峦和满天极光，突然觉得，山是一座沉默而长寿的生命，它静静伏着，承载芸芸众生，近乎神明。
可它也有它的脾气，如果你惹怒了它，就要自己承担后果。
南芽恍惚间感觉，好像有一双沉默的眼睛在注视着她。
她心里一颤，生出敬畏。
“为什么，为什么我们找齐了身体，却还不能解脱？”
江达琳崩溃的声音打断了南芽的沉思。
南芽回过头，好像想起了什么，眼神怜悯道：“我刚刚跌进尸堆的时候，好像没有看见眼睛。”
四具尸体，每个人的眼眶都黑洞洞的，少了眼球。
“……”一提到眼睛，他们四个集体沉默下来，好像这是什么不能说的禁忌，又或者不愿意揭开的疮疤。
“你们最好是好好给我解释一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可不想白白被愚弄一遭。”
有人从后面走了过来，声音中带着愠怒。
是莉莉丝。
她身边还跟着扶山——完好无损的扶山。
南芽有些意外地瞥了扶山一眼，上下打量他半天，确实没有看到任何伤痕。
她又转念一想，洛桐曾经说过，道具的种类颇多，其中有神药能治百病，莉莉丝闯过五十个世界，那她手上有什么神药也不足为奇。
这么一想，南芽也就了然了。
她不禁咂舌，莉莉丝对这个男宠可真舍得啊，一定是真爱！
察觉到南芽的目光，扶山对她偏头一笑，“还想再来一次吗？”
南芽一愣，什么再来一次？
是再杀他一次，还是再被他打一次？
一看见扶山，南芽突然觉得脑袋又开始隐隐作痛，伸手小心翼翼地抚了抚，伤口附近的血好像已经凝固了。
她现在还能跑能跳的，应该……没什么大事吧？
要是搁到以前，头上豁了这么大一个口子，任谁不得着急忙慌地跑去医院包扎上药，可踏上了这条路……
南芽无奈地扁扁嘴巴。
罢了，忍着吧！
莉莉丝面色不善地盯着海峰，上下抛着啤酒瓶，给他递了个威胁的眼神，“说说吧？我才喝过一瓶酒，撒酒疯打人了我可不负责。”
南芽刚想提醒她，海峰他们是灵魂，没有实体，应该打不到的。
可话到嘴边还是憋回去了。
因为南芽突然意识到，从进入这个世界到现在为止，她还从没见过莉莉丝真正出手——
用啤酒瓶杀人开瓢对于莉莉丝来说，似乎只是顺手，毫不费力。
之前面对川贤和达克斯的亡魂时，她只是简单攻击了一下，随后就只逃不打。
似乎是在有意隐藏实力。
无论如何，一个能走过整整五十个世界的人，一定不简单。
说不定她生起气来，真能杀死一个亡魂呢？
这么想着，南芽不禁又瞥了一眼扶山。
嗯……希望他们俩的性格能够宽容一点，当日恩怨当日毕，以后不要来寻她仇吧。
雪山深远，风吹不出去，只在山里打着旋儿。
昆缩了缩脖子，“这里太冷了，我们回去再说……”
话还没说完，他便反应过来，哪还有什么回去。
安全屋只不过是幻觉，之前烤火觉得暖，也只是心理作用罢了。
南芽指指脚下，“在哪都是一样的，就在这儿说吧。”
大家席地而坐，在高高的雪坡上远眺群山，远处一山连着一山，绵延无际。坐在这个位置恰巧可以看见山巅，那扇虚无的门就在山巅静静伫立着。
极光渐渐收起，四野传来哭声——这次哭声只有一道，又是那个中年男人的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