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花开的时候，南风带来的雨水又淅淅沥沥地落了起来。郊外的水田被春雨织出此消彼长的涟漪，牧童牵着自己的黄牛悠悠归家。

在江南某个繁华的小镇上，一个从不上锁的小楼里开满了鲜花。小楼的主人抱着自己的山茶往屋内走去，窗外的雨帘在这时轻轻一颤。那人停下脚步，微微侧头，脸上露出了浅浅的微笑，唤道：“陆小凤。”

一个红衣女子应声从房梁上翻下来，笑嘻嘻道：“哎呀，不愧是花七童。”

花七童，自然就是花满楼。他出身拥地最多的江南花家，却偏偏离开了那个累世簪缨的富贵之家，不带任何仆从，一个人独居在这座洁净芬芳的小楼里自理自食。

花满楼将手中的山茶搬到架子上放好，行动如常地给他的朋友奉上了一盏热茶，开口道：“却不知陆小凤这次一去数月，又遇到了什么惊心动魄的故事？”

陆小凤将热茶一饮而尽，毫无形象地在椅子上瘫了下来，回道：“惊心动魄的故事我没有遇到，惊心动魄的人倒是遇到了一个！”

“哦？”花满楼在另一边坐了下来，姿势端正，笑容和煦，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陆小凤挠了挠头，将自己在秦岭深处的遭遇娓娓道来。

“武当大殿上的横梁有十丈高，紫禁城的红墙更是高达十余丈。普天之下，可有人能一跃十余丈？”

“没有。”花七童面带微笑地摇了摇头：“就算昔年以轻功冠绝天下的楚香帅复生，也绝没有这样的本事。”（注1）

“这就是问题所在！”

时至今日，陆小凤一想起自己在秦岭深处的见闻，仍然觉得难以置信：“我遇到了一个能一跃二十三丈的人，那可是二十三丈！”

她简直怀疑自己遇到的是不是人。

那一日，秦岭白云缥缈。陆小凤为了一朵兰花跋涉千里，有好几次都觉得自己会死在这里。累到实在走不动后，红衣女子找了一方青苔丛生的巨石瘫上去，四仰八叉地倒在苔上，望着天上的浮云来了又去。

许久后，陆小凤终于歇够了，一个鲤鱼打挺翻身而起，精神满满地拍了拍自己的红披风。就在这时，她看见一道白影在远处的山崖间掠过，视天堑绝壁为无物，一跃二十三丈。

“我当时真是看傻了，以至于呆在了原地没有立即追上去，白白错过了这份机缘。”说到此处，红衣女子万分痛惜地拍了拍自己的膝盖：“后来，我听山下的一个老先生讲，说我看到的是太白元君。”

“太白元君？”花满楼重复了一下这个词，给好友的杯盏里续满了茶水。

“是啊，就是太白元君。我行走江湖多年，从未听过这个名号。”红衣女子接着说道。

秦岭的主峰是太白山，按那位老人的说法，太白元君就是太白山之精，好穿白衣，长发及膝。那位元君是个心地善良的好神仙，常常行走在秦岭南北，为山里的百姓治伤看病，还教他们如何种地。

老先生格外叮嘱道，山里的食铁兽都是太白元君的扈从，小辈们若是无意间碰见了，可万万不能像从前那样直接打死，而是要好吃好喝地供着，等人家自行离去。

听到这里，花满楼笑容不减，轻轻地摇着手中的折扇总结道：“若是神仙，能一跃二十三丈也就不奇怪了。”

“怎么可能？”陆小凤跳了起来：“这世上根本就没有神仙！”

外面的春雨仍在下，花满楼将折扇合起来，突然问道：“你的兰花找到了吗？”

红衣女子听到这话，愣了愣，随即眉眼弯弯道：“这个自然！”

陆小凤去秦岭寻找的兰花，是传说中的水晶兰。出发前，她并没有真正见过那种花，只是无意中听人提到，秦岭深处有一种极为罕见的幽兰，通体洁白、晶莹剔透，不似凡物。

江湖上的人都知道，江南花家的七公子自幼目盲，不能视物，却又心皎如月，最爱侍花。陆小凤在很多年前就曾下定决心，要用自己的双眼去看遍天下名花，然后回到这个永远欢迎她的小楼，将那些名花的模样细细地讲给自己的朋友听。

世味年来薄似纱，

谁令骑马客京华。

小楼一夜听春雨，

深巷明朝卖杏花。（注2）

在这座沐浴在江南新雨的小楼里，两个人一个说，一个听，皆是极为认真的模样。

当今江湖，一说到玄门拔尖的剑法，就不能不提武当的两仪神剑、昆仑的飞龙大九式，以及巴山七七四十九手回风舞柳剑。柳乘风，或者说柳如钢，是巴山掌门的嫡传弟子，一手回风舞柳剑或许算不上天下第一，却也绝不会掉出五名之外。（注3）

那年，他应好友所求正在替人押镖，走到一处小镇时，却被一个白衣女子拦住了去路。

那女子坐在一处脏兮兮的茶摊上，一身白衣皎若明月，不染半点尘埃。看到行镖的人马后，女子的目光掠过诸人，第一时间找到了柳如钢，问道：“你就是柳如钢？”

柳如钢心中一紧，按紧了腰际的佩剑答道：“我就是！”

“我姓玉。”白衣女子这样说着，还站起来行了个礼：“我听说柳公子剑法极好，故来与您讨教两招。”

“哼！”

那人说的话，柳如钢一个字也不信，只当对方是来劫镖的贼寇。他这次走镖事关好友生死，容不得一点马虎，怎么可能与人半途论剑？

柳如钢毫不客气地拒绝了白衣姑娘的请求，只待对方恼羞成怒，图穷匕见。谁知那人被他拒绝后也不恼，还自我反省了一下，说自己来得不巧。

之后，那个怪人也没走，反而不远不近地缀在镖局人马附近，说要帮他们护镖，等柳公子完成手头的工作后再与他论剑。

柳如钢听了这话，警惕心更大了，一路都在严防死守，生怕那个不速之客突然暴起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只可惜，柳如钢担忧的事情始终没有发生。这位高手担惊受怕了一路，那个白衣女子不仅没有劫镖，还帮他们料理了一批不知死活的山匪。

白衣人与柳如钢同行了几个月，终于将货银全须全尾地押送到了目的地。结清镖银的那天，柳如钢走到白衣女子跟前，郑重道：“我愿与姑娘比剑，时间就订在三日后的斜塔之北、晴溪之畔。”

无论是谁，碰上这么一个同行数月只为一战的对手，饶是石头也难免动容。那人如此放低姿态，想来是个对剑法极度痴迷的人，也很敬重自己的剑。想到这里，声名赫赫的柳公子老脸一红，觉得自己苦练多年的回风舞柳剑，倒还是配得上如此礼遇的。

三日后，斜塔之北，晴溪之畔。

学着别人好一番斋戒沐浴的柳如钢郑重其事地拔出了自己的剑，然后就被一招打飞了。

柳如钢僵在原地，似哭非哭。

那个打掉他佩剑的玉姓女子还在恍若无人地点头，煞有介事地评价道：“不错！巴山的回风舞柳剑确有可取之处，不愧是玄门三大剑法。”

听到这话，柳如钢更想哭了，在心里咆哮道：你假不假，假不假？你就看了一招对吧，一招能看出什么？不必为了保全我的颜面而说这种违心的话！

柳如钢黑着脸捡回自己的佩剑，冲那白衣女子恨恨道：“看好了，这才是我们巴山的回风舞柳剑，一共有七七四十九手！”

“你看完整了再说话！”柳如钢大喊道。

晴溪荡漾、春花摇曳，柳如钢没有任何保留地施展出了全套剑法，真如灞柳濛濛，雪覆终南。白衣女子认认真真地看完了整套剑法，最后遥遥一拜：“急如密雪、罢如青霜，公子的回风舞柳剑，不愧为玄门三大剑法。”

柳如钢舞完剑后，先前激荡的心绪也平静了下来。他看着白衣女子清绝的容颜，突然道：“我这种人算不得什么，姑娘要与人品论剑法，得去找寒梅白云。”

“寒梅白云？”那人挑了挑眉，挑得柳如钢的一颗心也跟着微微颤动。

“此处往北，有寒梅万株；此处往南，有白云万仞。”柳如钢苦涩道：“能与姑娘论剑的人，只有两个，一个是万梅庄主西门吹雪，另一个则是白云城主叶孤城。”

这个时候的柳如钢，还不知道万梅山庄并没有梅。（注4）

白衣女子果断道：“那我去南边看看，谢谢你啊。”

柳如钢眼看分别在即，又道：“玉姑娘，你究竟叫什么？”

那人沉默下来，好半天后才回道：“我不愿骗你。”

因不愿骗他，所以唯有沉默。

这样一个不愿暴露身份的人，她的名字一定在武林中赫赫有名。想到此处，柳如钢突然没那么沮丧了，踟躇道：“那……我的剑能让你记住么？”

白衣女子郑重地行了个大礼，答道：“绝不会忘。”

在江湖上漂的人，大多把自己的家底捂得严严实实，很少有柳如钢这样的，愿意把自己的绝学尽数现于人前。

这份慷慨和心意，盛无崖无论如何也不会忘记。

作者有话要说：注1：武当横梁高度及紫禁城城墙的高度出自原著，“楚留香复生”也不能一跃十来丈的设定出自原著。陆小凤应该是原著里轻功最高的人，但也只能一跃十丈，恰好卡在那条线上。

注2：出自陆游的《临安春雨初霁》。

注3：柳如钢的武功设定出自原著。

注4：万梅山庄没有梅的设定出自原著。

柳如钢踟躇道：“那……我的人能让你记住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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