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海这个地方，盛无崖也不是第一次来了。叶孤城的名声在这里极大，连海边捕鱼的普通百姓都知道他“七岁学剑、七年有成，从此再无敌手，其剑法宛如青天白云，无暇无垢”。（注1）

女郎抵达南海后，并没有第一时间去白云城找人论剑，而是沿着海岸线漫行，脑子里全是上辈子和宝宝贝贝在这里摸鱼捉虾的画面。那一世，海边的白云同现在没什么分别，璀璨的阳光洒在碧海之上，将两个小姑娘晒得又黑又亮。

在荆无命的帮助下，她们仨如愿抓到了滑不溜秋的星鳗，还钓到了半米长的海虾。黄大王上年纪后不愿动弹，总在睡觉；黑将军最喜欢在沙滩上打滚，围着绿豆豆跑来跑去。

如今，那些欢乐的时光都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盛无崖活了这么久，送走了太多太多的故人，也许还将继续送下去。

这一世，女郎醒来时只觉得十分倦怠，做什么都没有精神。她百无聊赖地行走在各处，与人论剑也不过是消磨时间的法子。

这个世界仍然似是而非，她能在字画摊上看到唐伯虎的伪作，也听说扶桑国的羽柴秀吉已经登上“关白”之位，并获得了“丰臣”这个姓氏。（注2）

这些是她熟悉的，可以帮她确定时代。可她不熟悉的部分显然更多，极大地模糊了女郎的认知。例如，当今的天子并不是万历皇帝，张居正其人也并不存在。有明没有乱封朱氏子孙为王，天子治下反而多了一家姓“宫”的异姓王。

要知道，在盛无崖过去的认知里，大明享国二百七十六年，活着就封了异姓王的男人有且只有一个，那就是朱棣治下的鞑靼人也先土干。

她明明处在一个与上辈子差不多的时间线里，可这几年走遍天下，既没有找到冯家湾，也没有遇到李寻欢。无论是宝宝贝贝，还是前世那个剑法凌厉的少年，都不存在。

南海无垠的白沙之上，海浪去了又来。盛无崖久久地站在海边，凝视着自己前世走过的航线，一动不动。

女郎在这里不饮不食地站了三天。三日后，两波火并的江湖人打到这里，将她从回忆中拉了出来。

这两波火并的江湖人，一派使刀，一派用剑。用剑的三个人都穿着黛色长衫，和深海的颜色一模一样。使刀的那波人，一共有五十二个。这群人以多欺少，按理说早就应该一边倒地结束火并，将三个剑客逐一拿下，但此刻却偏偏久攻不下，和对方僵持起来互相对骂。

盛无崖在旁边看了一会儿，发现三剑客御敌的招式翻来覆去就只有一记“海日残夜”，从头到尾没有半点变化。可他们偏偏就能以不变应万变，只一记海日残夜，就将五十二个鲲鲸帮的盐贩子逼得近不了身。

眼见双方谁也奈何不了谁，盐贩子们终于收了杀招，将三剑客围在滩上，既不动手，也不放人。盛无崖看得好奇，便出声问道：“三位公子可是海南派的人？”

三剑客和鲲鲸帮的人周旋已久，又渴又饿，还一个个地被晒脱了皮，正是最为狼狈的时候。三人背靠背地盘膝而坐，累到说话的力气都没有，正在抓紧时间恢复体力。他们听见女郎搭话，原本不欲理会，却因对方提及“海南派”三个字，想着不能侮及师门，便打起精神回应道：“我等正是海南派门下弟子，却不知姑娘又是何人？”

“我姓玉。”盛无崖答道：“在下听说海南派的天残十三式乃镇派绝学，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天残十三式当然是极好的剑法，三剑客只凭一招“海日残夜”，便将五十二个鲲鲸帮帮众打得不能近身。只可惜这套剑法固然奇绝，却在三十年前不幸绝传了，即便是海南派的当代掌门，也只会其中两式。（注3）

海南派仅凭两手残招就能在南海立足，从这个角度上来看，天残十三式不愧是昔年为天下英雄称颂的绝学。

普通人看见江湖帮派火并，跑都来不及，怎会慢悠悠地和当事人搭话？鲲鲸帮领头的盐贩子是个堂主，他见那女郎还欲再言，便厉声喝道：“哪里来的妮子？还不快滚！”

壮汉的这一声厉吼灌注了内力，若是普通人，恐怕鼓膜都要被震裂了。鲲鲸帮今日铁了心要杀“残夜三子”，此时此刻，这位堂主派出去调兵的后援还没到，他绝不允许有外人掺和进来使局面生乱。

盛无崖面色不变地站在原地，平静道：“还未请教三位公子，是如何与这些人起了龃龉？”

残夜三子之所以被称为残夜三子，是因为他们仨是海南派这一代年轻弟子中将“海日残夜”练得最好的三个人。这三人均是海南派掌门的嫡传弟子，其中又以宋轻舟剑法最高，为三子之首。

宋轻舟也看出那女郎有些不同寻常，便拱了拱手解释道：“这些人都是鲲鲸帮的好手，鲲鲸帮在南方几省贩卖私盐，原本与我等无冤无仇……”

宋轻舟正说着呢，十来个盐贩子突然暴起，迎面向女郎撒出一大捧粗盐，挥刀直往那人面门砍去。

“小心——”宋轻舟一声急呼，立马和两个师弟从地上跳起来想去援护对方。谁知就在这时，那十来个盐贩子突然从茫茫盐雾中摔出来，像个破麻袋似的一飞四五丈，倒在地上再也起不了身。至于剩下的几十个人，他们都还没来得及看清女郎是怎么动手的，便一个个被点在了原地。

盛无崖控制住所有的盐贩子后，这才慢条斯理地理了理自己的袖子，和颜悦色道：“且让人把话说完，不要动不动就喊打喊杀的。”

鲲鲸帮的堂主僵在原地，脸色白得就像手里的盐。

残夜三子如坠梦中，恍恍惚惚地提着剑去跟女郎道谢。盛无崖止住了三人的话头，接着问道：“你们还没说完呢，到底是怎么跟鲲鲸帮的人有了过节。”

宋轻舟舔了舔自己嘴唇上的干皮，语气突然变得十分不善，愤恨道：“只因他们与官商勾结，一边劫持朝廷的官盐，使西南诸府无盐可用，一边囤积居奇，大肆提高私盐的价格，令西南老百姓割肉买盐！”

“你血口喷人！”鲲鲸帮的堂主立马出声反驳，冷汗沁沁。

盛无崖从那位堂主的腰上摘下一只水袋，拔下塞子闻了闻，确认安全无毒了方才递给宋轻舟等人，严肃道：“这样的指控是非常严重的，一经坐实，只怕南海的官宦富商、江湖帮派都要人头滚滚，你们有证据吗？”

“有！”宋轻舟斩钉截铁地喊了一声，从自己的胸膛里掏出了一份染血的厚册子：“这就是证据！”

说起来，这份证据也是残夜三子无意间得到的。三人原本是下山历练的，谁知碰到了一个浑身染血的老妇，倒在路边硬塞给了他们一份册子，要三人一定要把东西交给叶城主，请他为西南百姓做主。在那位老人看来，这件事涉及到的高官巨贾太多，个个都不好对付，除了白云城主，她想不到还有谁有这个本事为西南百姓出头。

盛无崖接过小册子，一边听宋轻舟诉说账本的来源，一边细细地看起了册子上的内容。这本小册子记录了鲲鲸帮所劫官盐的时间地点，还夹杂着与各处官员分割利益的明细，确实是份十分要命的东西。

这么一份要命的东西，原不该轻易流出。之所以会流落到外面，是因为盗取它的是鲲鲸帮帮助最得宠的小妾，那位姑娘正是老妇的女儿。

盛无崖将账册卷起来塞进袖子，丝毫没有还给残夜三子的意思。女郎等宋轻舟和两位同门喝饱水后，露出了一个渗人的微笑，幽幽道：“咱们走吧。”

“咱们？走？”宋轻舟瞅着女郎的袖口欲言又止：“去哪里？”

“去救人，再杀人。”女郎淡淡道。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宋轻舟在很多年后回忆起来，仍觉得好不真实。他和两位同门先是跟着那位白衣女子闯进了鲲鲸帮的老巢，到处搜寻那位勇敢的姑娘。谁料他们来得太迟，那姑娘的尸首已经被鲲鲸帮的帮主吊起来暴晒好多天了，死状极惨。

在这之前，宋轻舟只知道那位白衣女郎武功极高，在这之后，他才发现那人的手段亦是相当狠戾。女郎用自己的外衣裹住了那位义盗账册的姑娘，然后大开杀戒，杀得鲲鲸帮血流成河无一活口。

这之后，白衣人厚葬了那位姑娘，然后带着残夜三子按图索骥，照着账册上的名录一个个地找了过去。

因西南的大小官吏都卷入了这件大事，那本账册后来确实被宋轻舟送到了白云城那里，以求避开南边的诸方势力，直达天听。

远在紫禁城主政的皇帝称得上贤明，得知此事后勃然大怒，专门派了钦差和锦衣卫南下，打算彻底剜去这块浓疮。这可惜，还没等钦差走到地方，西南的官场就已经一片腥风血雨了。宋轻舟跟着那位玉姑娘审了无数的案子，杀了数不清的贪吏奸商，虽说一身是血，但也能坦坦荡荡地说一句自己的剑下并无冤魂。残夜三子从此名声大振，在老百姓心中就是从天而降的神仙。

这份泼天的名声让宋轻舟十分不安，他曾在柳州府挠头，对两位师弟感慨道：“从来没有从天而降的神仙……这件事说到底还得归功于那对母女，若不是她们合力把账本偷了出来……”

“还有玉姑娘，如果没有玉姑娘，这些贪官污吏哪会招得这么干净？”宋轻舟的小师弟补充道。

“咱们这次杀了这么多人，算是跟他们的子辈结下血海深仇了。”另一个年轻人瑟瑟发抖道：“师兄，我们办完事了就回山里好不好？师父他老人家一定能护住我们……”

三人正说着，躲在树上的盛无崖突然翻身而下，吓得残夜三子齐齐坐在了地上。

女郎慢悠悠地理了理自己的衣摆，轻飘飘道：“这一阵与三位切磋日久，我好像已经悟出了贵派缺失的天残十一式。”

海南派的天残十三式自然有十三招，掌门会两招，他教出来的弟子只会一招。盛无崖与宋轻舟等人结伴同行了几个月，听他们说了很多天残剑法的旧事，不知不觉便将剩下的十一式给补全了。

她无法保证自己顺着“海日残夜”、“江春旧年”的剑意补出来的剑招就一定是天残十三式的原貌，她只能保证宋轻舟等人学会这套剑法后，能屹立在南海之畔，不惧任何人寻仇。

残夜三子一脸懵逼地学会了剑法，又在事情了结后晕晕乎乎地回山，然后就发现那位玉姑娘不知何时已经不辞而别了。宋轻舟和两位师弟望着眼前熟悉的山道，只觉得做了一场大梦，此刻终于梦醒。

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老老实实地回了山，在师父面前演练了完整的镇派剑法，又将路上的经过细细地说了一遍。

一个月后，残夜三子正在后山一块儿演练剑阵，一个同门的小师弟连滚带爬地跑过来，精神错乱道：“快快快！师父叫你们去前厅！快快快！”

“怎么了？”宋轻舟看着师弟的模样，悚然一惊：“可是贪官的家属来找我们寻仇了？”

“不是不是！”小师弟显然激动过头，五官都扭曲了起来：“是叶孤城！白云城主叶孤城！他亲自来找你们了！”

作者有话要说：注1：“七岁学剑、七年有成……”等设定出自原著。

注2：原著《凤舞九天》中曾出现“扶桑国是丰臣秀吉……对我国和朝鲜久有染指之意”的句子，丰臣秀吉是在1585年获得这个姓氏的，攻朝鲜是在1592年，所以陆小凤系列的故事至少发生在万历二十年前，和《多情剑客》的时代差不多。

注3：海南派的设定出自原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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