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前殿，正当米娅倦怠地垂下眉眼，打算去寻找丽莎姐妹的时候，却远远地听见了争执的声音。

其实争执的声音很轻，米娅之所以没有错过，只是因为她天生五感敏锐。

和猫咪行走时的无声一样，米娅鞋底轻触着地面，一步一步朝发声地走去。

一个看上去才脱离幼童时期，步入少年阶段的小少年，拉着一个米娅刚刚才送来的孩子，小声地和他起了争执。

小少年：“里奇你为什么要来圣布里厄教堂，我不是写信和你说过，不要来么？”

里奇扁着嘴，神色倔强，正想要说些什么，却因为角度问题，看到了米娅的身影，他神色一下子惊喜了起来。

米娅朝他轻轻地摇了摇头。

里奇会意地把到嘴的欢呼声咽下去，但是他异常的反应，还是引起了小少年的注意。

小少年狐疑地回望身后，却没有发现什么不对。

“你这小子是不是故意吓唬我？”小少年埋怨了起来。

里奇憋住笑，使劲点头。

是的，就是故意吓唬你，后面真的什么人都没有。

里奇的行为让小少年无力地叹息一口气，他苦口婆心地说道：“你为什么一定要来神音团受苦呢？等你长大一点，等我成为教士了，你可以直接成为见习教士。”

“我又不是吃不了苦，整个村庄数我放的羊最多。”里奇不屑道。

里奇天真的话语让小少年在感到好笑的同时，眼眶忍不住湿润了起来，曾经他也是这样想的。

“反正你快回家去，我会写信给婶婶，让她接你回去的。”

“不要不要，我就是不要回去。”里奇大声喊道，宛如魔音灌耳，他口不择言起来，“阿妈才不会接我回家呢，她还以为你是故意见不得我们好。”

小少年震惊了：“你们怎么会这么想？！”

里奇小大人一般地说道：“教堂的见习生团一年才会招几个平民？见习名额就算是圣布里厄这种大教堂，一年也只有五十个，其中神职人员的子女分一半，贵族子女分一小半，只有五个名额左右给我们。”

小少年闻言怔住了，他没有想到自己的好意，在别人看来是恶意。

就在这个时候，米娅在里奇惊喜的目光中，走了出来。

她对小少年问道：“你就是大主教阁下口中的艾登吧。”

艾登局促地点头，认为自己会被训斥，甚至丢掉已经到手的见习生团的名额。

但是出乎他意料的却是米娅并没有表现出怒火，反而是温和地问道：“你为什么要劝导这孩子回家，是在神音团过得不好吗？”

对此，米娅是真的感到疑惑，她不是那种认为人生来有罪，所以应该吃苦的苦修者，但是因为怕吃苦，而放过改写命运的机会，就太不理智了。

——神音团可以直升进入见习生团，而见习教士在三阶后，可以晋升成为教士，得到神职，真正进入特权阶级。

虽然米娅表现得很温和，但艾登依旧很拘谨，他双手端正地放在两侧，老老实实地说道：“神音团很好，规矩并不严苛。”

就是这个味道，米娅意味深长地睨了小少年一眼，果然只有在教堂内长大的孩子，才能学会只说半句话，深意全靠人猜的精髓。

并不严苛？严苛？

“问题就是出在不严苛上面，是吗？”米娅问道。

“嗯……”艾登低低应了一声，“大贵族的子女想成为教士，但又不愿意去见习生团吃苦，所以才会进入神学院，但神音团的生活很好，他们愿意来这里镀一层金再走，可这里偏偏又被我们占了先机。”

话说到这里，艾登迟疑了一下，不知道应不应该继续说下去，毕竟他已经脱离神音团了，为什么还要趟这趟浑水。

可是一想到受苦的同胞，他还是一咬牙说道：“他们说神音团名声不显，是我们害的，我们要是离开，贵族就会认可神音团，因此，除了在教堂内会收敛一些外，在外面遇见，他们都会教训我们。”

摆放在艾登眼前的是一道无解的难题。

——他们要是继续待在神音团，迟早有一天会出人命，但是作为第一批人加入神音团的人，他们要是离开，就会断送一条平民家庭的晋升之路。

米娅的目光冷凝了下去，她突然意识到为什么一个不到百年的神学院，会成为诸神教内一个势力不小的派系了，如果是像这样排除异己，几十年才到现在的规格，算是不争气了。

“这群蠹虫。”米娅低声咒骂一声，这可能是她说过的，最恶毒的话了，但这却完全配不上他们犯下的罪行。

选择生命还是前途？

佝偻地活着，还是死在向阳的路上？

如果是米娅自己，她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后者，不是为了终其一生还是要掌握一次权势，而是为了让后来者可以借着她的力量攀升。

但是她不是他们，她不能作出任何的决定。

“圣女殿下，你可以帮帮我们吗？”里奇拉了拉米娅的裙摆。

米娅顺着裙摆传来的力道望去，看见了里奇眼里的哀求。

能不能帮他们？米娅这么问自己。

她要是帮，当然是可以帮他们摆脱神学院的迫害，并且让平民阶级拥有一条稳定的晋升之路的，但是她要是帮了这一把，就彻底将未来的平民派系送给原生派系当附庸了，这不是她让这些孩子进入神音团的初衷。

但那毕竟是未来的事情……

所以要不要帮他们一把？

米娅想了很久，最终在里奇失落的目光中，缓缓摇头：“抱歉，我做不出后患无穷的事情。”

帮助他们，就像帮助蝴蝶破茧、雏鸟破壳一样，只会留下无垠的遗憾。

“能帮助你们的只有自己。”米娅眉眼间幅度柔和，她认真地看向艾登，“现在的制度是固化的、腐朽的，必须进行变革。”

“变革的过程痛苦，因为变革会触及大多人的利益，其中有的人会强硬地希望你们退出去；有的人则是稳坐高台，等着你们去投靠他们，成为他们的另一部分躯干。”

“但这些都不可怕，可怕的是自己想要得到庇护，导致最后再也不能摆脱其他人。”

虽然话不是对自己说的，但是里奇微妙地感觉到了其中的深意，圣女殿下是在说，她帮助他们，反而是在害他们？

只是摆脱不开罢了，算是什么要紧的事情么？

他好奇地问道：“有庇护不是很好吗？”

听着这天真的问话，米娅的心仿佛被小羊羔轻轻撞了下，所以说，她必须保护他们，作为引导前路的牧羊人。

艾登眼神哀伤，他说道：“殿下如果是不愿意帮助我们可以直接说，没有必要找借口。”

看来不把话说明了，他们是无法理解的，米娅叹息一口气。

“我可以保护你们不受神学院的侵扰，并且在直升的路上，被原生势力接纳，但是代价却是成为他们的隶属组织。”

“——神音团内没有一个教会人员的子女，他们都会直接进入见习生团，现在如果让他们加入神音团，神学院的迫害也就迎刃而解了，但是无法在神音团开始就积蓄力量的你们，将来注定只能够是原生派系的附庸。”

“这样，你们还愿意吗？”

无论是性格有些怯弱的艾登，还是懵懂无知的里奇，此时此刻都没有再说话，摆放在他们面前的抉择，压得他们有点喘不过气。

这真的是他们承担得起的选择吗？

要是选错了，后果真的是他们可以背负的吗？

沉默了许久，艾登没有给出回应。

最终，或许是初生牛犊不怕虎，里奇仰视着米娅问道：“圣女殿下，如果我们不接受，又想待在神音团，为我们和我们的弟弟妹妹争取出一条向上的道路来，应该怎么做？”

通过里奇朝气蓬勃的双眼，米娅好似看到了千千万万个和他一样的孩子的虚影。

这让米娅不禁有些晕眩，她感受到了周身无形的压迫，她的一言一行都在背负他人的生命和未来，一字一词重如千钧。

米娅感觉喉间好似含着一块砂纸，她道：“留下来，让更多的人留下来，无论经历怎么样的磨难，你们都要待在神音团，等待长大成为一名见习教士。”

“只有你们积蓄力量，在诸神教内建立自己的派系，才可以为后来者争取出一条道路。”

里奇的眼睛闪闪发亮，害羞地挠了挠头：“是成为英雄的意思吗？！真是帅气，和史诗中的英雄一样！”

米娅怔怔地看着面前兴奋的男孩，最后忍不住闭上了双眼：“其实说是殉道者更为准确。”

里奇不太懂这个名词的意思，他眨眨眼睛问道：“圣人？说是圣人就太夸张了吧？”

“不。”米娅摇头，朝里奇微微欠身，“你们在做的事情，就是如此崇高。”

看到这一幕，艾登软弱的眼神逐渐变得坚定，他道：“让我也出一份力吧，为了我们之后的人，可以不被任何人歧视的拥有一条晋升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