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轻缠(1 / 1)

见春山 逢岸 2123 字 9个月前

皙白指节相碰,瓷盒的棱角瞬势撞进掌心。裴烬垂下眼,略拢了手指。他没动,任着叶棠芜抽离收手时,好看得像是染着绯粉般的纤薄指尖轻缓点滑过他嶙峋的指骨。

卷席过柔暖的体温,像是猫爪轻勾了下,心上升起了走电般的温存与缠绵。

一触即分。

叶棠芜头也没回地,轻推开吱呀的后门后,溜进了学堂。乐得清闲,她这半个月的位置被排在了靠后的窗边。

张学士前几日留了背典则的课业,人心惶惶地,同窗这会儿正哗啦啦地翻读起了书页,没人回过头注意后门处的这点轻响。

也所幸距离并不远,叶棠芜刚坐下,就轻呼了一口气。抿着的唇角微微松了下,手心浸出的冷汗被她随意地捻了捻。

她侧过身手心轻翻过绸带,从书芨里轻巧地取出了两本画册来。动作牵扯间,如同绵密细针扎过的痛感盘旋着,哪怕她没有掀开看,也能感受到荷叶褶面裙下肿胀的脚腕。

沉吟了片刻,叶棠芜想到今日的课业只有两节,若是特意因此事告假回府,章程倒不周折,只是场面上没得要与人寒暄应酬。

假面趋得人不快,她不爱佯装作态,欢笑着面对一些满含打探之意的虚空关切,倒不如撑一撑过去,来得合适。

不过几瞬,她就理清了思绪,也定了结果。心内却渐渐郁起了泱泱地,因着不自在而泛起的无趣感,十字髻上斜簪着的玺花步摇尾端的黛粉小珍珠流苏顺垂着,发上往前一点处,虚别的那支蕈紫木槿,重瓣堆叠绽着沁人的凉意。

叶棠芜拿起了玉石架上的羊毫笔,秋栗缎袖被扶起,手指轻攥着青竹笔杆,手腕扬转,蘸了一点松烟墨。

笔尖悬在压铺得平整的宣纸面上,视线却略过翻开的书页,撇转向了远侧的旷远廊下。

抬眸时,这点小动作恰好被裴烬捕捉到。那席清泠泠的眉眼,一点点地染上了笑意,似是含着数不尽的情愫。刀锋般凌厉的侧脸,勾勒出温和的弧度。像是冰冻的河水化了,周身气质变得柔缓了起来。

裴烬半倚在山石栏杆上,长直的手臂搭在麒麟扶手上,右腿懒散地支着,墨黑绫靴倦怠地点着榆木地板。

反正也被发现了,就没再隐藏。叶棠芜大大方方地回看了过去,明艳的五官完全暴露在烫金的阳光下,漾着粉霞的脸颊轻轻嘟起,明明是可触不可及的明月,却添了几分娇气亲昵的可爱。

裴烬漆黑的眸色深沉,他伸出长指按了按腕上的骨节。唇齿间流连的酸涩橘糖,此刻变得甜软了起来。甜汁渗入身体,连心底都升起了些微的欢畅感。

不能控制,体内沸腾着的血液叫嚣要得更多,眼底也染上了一点猩红的暗色。

叶棠芜瞧着裴烬淡漠的神情,心弦微动,忍不住走神想起了别的事。

哥哥昼夜不停,忙了两个日夜,哪怕用吊儿郎当的玩笑话挡着,也能从泛起红血丝的巩膜处瞧出疲累。想裴烬掌权这事,应是控得更久了些,却全然看不出来一点倦累之态。

身躯朗直姿态隽致,妖艳的殷红秋衫穿在他身上,不显半分轻浮。反而因眉眼间蕴着的雪意,变得渺远难探了起来。

瘦削的手掌中,指节翻转,裴烬正把玩着那个小盒。

指腹抵着刻花精致的盒边,推拉又关紧,一下又一下地,似是饶有兴致,裴烬动作极为缓慢,赏味十足。

叶棠芜倏而想到了塞糖的那一刻,手心皮肤不小心刮蹭了下,感受到的那层沙沙的粗粝感。

有些痒意。

闷沉的撞钟声阵阵响起,张学士要过来授课了,顾不上再看。她笑了笑,面色如春日沾水的芙蓉般明媚,快速转开了视线。

叶源卿侧身回过头,望见的就是叶棠芜含笑若春水的面容。

后门那点掉漆的破栏杆,万年绿的小荷池,有什么可看的?

还能笑得这么开心?

神色莫名,叶源卿转回了视线。隔了一会儿,又愤愤地咬紧了唇。

她怎么就没长那么妖冶?有那么个好身世?

倾国倾城的,当个妖妃搅乱朝纲多快活。不用像无根的浮萍,费尽心力地,哪怕是不要那层微薄脸皮上的体面了,也要竭力地往上爬。

素丽的小脸上阴沉了一片,张学士点她背《诗经·国风·卫风》中的篇目,那些沉暗的情绪又全被敛了下去,转成惊慌失措的茫然来。

不过瞬息,叶源卿勾画细致的双眼抬起,眨也不眨地看着张学士,面上端着的是和洽的自得,心内却祈求他考察些容易些的字段。

她昨夜在淑妃宫里侍候了太久,回偏殿是背了些。

但那已经将到掌灯时分了,再熬下去,面色该萎黄了。她不想灰头土脸地没精神,钗黛一应都是华丽精美的,叫别人压了风头,她不甘心。

袖下的指节紧攥成拳,叶源卿染了蔻色花汁的长长指甲陷进了掌心,留下了清晰的印痕,疼痛感加剧,心内七上八下地打起了鼓。

“篇目《氓》。”张学士手里持着竹节戒尺,声音严肃,眉毛浓黑地结在一起。

叶源卿的心重重地沉了下,情绪跌入谷底。这篇不长,她只略看了几遍。

“氓之蚩蚩,抱布贸丝。匪来贸丝,来…”,叶源卿一个字一个字地往下顺,话在嘴边,却说不出来:“….即…”

顺不下去,头昏沉地厉害。她努力遏止着想要揉额角的冲动,今天梳了双环髻,鬓角还留了一点散发。

揉了,便乱了。

四处俱静,深秋气温骤凉,恼人的鸣蝉也隐匿了起来。叶源卿低着头,明明看不到同窗,却觉得周围皆是冷嘲的眼,在笑她的不走运。

眼里絮起了一点泪水,像是风中摇曳着的柳条,柔弱无力。想争辩又不能,憋着一股气,上不上下不下,坠疼得厉害。

“想想讲说的释义。”张学士深重的声音又响起,音调却已然拔高了。圆眼睁瞪着,眼睛审视的意味很浓,熟悉他的学子都知道,张学士已到发怒边缘了。

一会儿要是胡须根根颤栗着,别管公子贵胄,他通通一顿狠批。

沃潭泽心内不舒服起来,他怔怔地瞧着叶源卿眼底沁出的水痕,那点消瘦的小脸还赶不上他握箭撑开的巴掌大。

他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怎么能见得女子被欺负?

“先生,我来背。”头脑一热,他起身站了起来。也没存着多尊敬的意思,大剌剌地虚作了个揖后,便粗声开口:“来即我谋。送子涉淇,至于……顿丘!”

“……将子无怒,秋以为期。…….”背得口干舌燥地,之乎者也,弄得心烦。他也不爱背这些文绉绉的字词,沃潭泽所幸撂开了袖,直言道:“张先生,我不想背了。”

“不如射箭舞刀有意思。”有什么便说什么,沃潭泽来了精神头,眼睛也闪着亮光:“先生,你知道红缨枪怎么才刺得好看吗?”

“这手上稳准以外,对这仞旋也颇有考究。”沃潭泽长得健壮,不笑的时候眼睛吊着稍尾,显得很凶。他扬起袖腕,豪爽道:改天我定送先生一把。”

“包交包会,不会我亲自上门。从日升到月落,打地铺陪着您练。”沃潭泽看到张先生的脸色,黑沉如热火烧过的铁锅底,还有更暗的趋势。

“哈哈..”,大事不好,他赶忙干笑两声,气氛反而被弄得更死寂了。

近乎冰封的冷凝中,沃潭泽觑着张先生的神情,忍不住挠了挠头。总不能一直这样僵持着,先说话的人有主动权。

他还是硬憋出了一句话,就是声音比先前低了不少:“先生博古通今,是顶顶聪慧的人,肯定能自悟。”

眼瞅着没应声,沃潭泽又试探着讲了半句:“哪用得着我教啊?”

“我教的那都是蠢蛋。”

忒,牙齿滑蹭,发出咔吧的一声——

沃潭泽这一刻,心也跟着一同死了。

不如不讲,现在是真把书究怪老头得罪了。

出门没带脑子,嘴又跟不上,沃潭泽消烟熄鼓了。嘴唇掀动构不成字句,梗着脖子半天没再说话。

怜香惜玉变成引火烧身了,现在就是把红缨枪放眼前,沃潭泽都不想碰了。

只想抄起袖子猛猛抹蹭心底的泪。

硬汉的泪,流在心里。面上仍要持重端直,只能说——

无言独上学堂,谁懂他心里的难?

“沃!潭泽!”忍到了极致,张学士实在受不了这毛头小子的狂妄之语,他一指镂空花梨木的门,怒声咆哮道: “滚出去,别碍老夫的眼。”

“先生。”沃潭泽语气哀戚,似是极为悲痛般,一步一挪,一挪一回首地望向张学士。凌厉的眼尾变戏法似的垂落下来,略弯起眉躬着身,转而扮起了可怜来。

同凶狠的气质映衬着,有些说不出的违和与怪异。同窗看着想笑却不能,忍得颇为辛苦。气氛隐隐转得燥热起来,叶源卿被晾了许久,眼前的书页翻开了,也看不进去。

掠过沃潭泽的那一眼,叶源卿眼里泛起了数不清的怨道来。唇角近乎绷成一条直线,手心攥得更紧了,尖利的指甲嵌进皮肉里,疼意让她更为清醒了。

比起被批评,她更怕被忽视。

张学士懒得看沃潭泽,额角突突地跳着,他直直外挥手,驱赶着这黄口小儿快些走。

他活了大半辈子,没见过这么跳脱的主。

“学生,退了。”一扭头,沃潭泽闪身站在了回廊上。

也不想在堂里坐着了,出来正好也透透气。回头琢磨个法子,让怪老头出口气就好了。

沃潭泽盘算着,一抬头正好撞进了一双极为精致的眉眼里。比深秋更为寒凉,看着他的眼神,丝毫温度都没有。

清冷若高山之雪,艳压过这秋日所有的颜色。这身枫红衣衫,不像是踏冬而过的傲霜冬梅,更像是浓稠铺开的血色,增添了几分惑人的韵骨。

稍有不慎,就万劫不复。

这一眼,满是警告。沃潭泽却被喜悦冲昏了头脑,他直起身,手里擒着的书册被快速卷进了袖里。

沃潭泽双手抱拳,恭谨地行了个礼,低声拜道:“怀王殿下。”

这句称呼比刚才在堂内要真心实意得多,脸上的表情也正色了许多。

他打心底里佩服这位盛名在外的铁血将王,今日一见,方知真不寻常。

有些差距,是不需用语言来阐明的。

习武多年,各中门路一看便知。他差得太远。

沃潭泽看到,眼前的人朝他略颔了颔首。

在他近乎胶着的崇拜目光里,裴烬伸出了霜白的食指,在绯红的唇瓣上抵了下。神情没有丝毫变化,是毫不在乎的冷淡。

不过瞬刻,裴烬就转过了视线。

叶棠芜并不知道外间的这些事,她凝着眉眼,看着面前雪白宣纸上氤氲开的那点墨痕。

她那时,看裴烬太专注了。忘记手中还握了一支沾过墨汁的竹笔。

明明最开始,是想看到他被橘糖酸得倒牙,皱眉抿唇的样子。

但完全没有,是他爱食酸的?还是他装得神色自若。

怀王与她,还是有一些遥远的分寸感。

思绪飘散,她提起细毫笔,竟在晕开墨痕的那处,添了一字。

一笔一画,横钩竖捺,手腕扬转间。

叶棠芜写得认真,光影掠到纸面上。

几乎是落笔时,裴烬就猜出了那个字。

——橘。

这几颗小小的橘糖,裴烬吃得很慢。是含着一点点化进了体内,酸甜的感受,他都甘之如饴。

漆黑的眼眸里泛起了点点亮光,面色都被染得和暖起来。像是融化的冰河,淌出了春日的第一抹涓涓水流。

他的喜怒哀乐,都被系于叶棠芜的身上。

这一生,裴烬心甘情愿地为自己坐地自划。筹谋奔赴,不死不休。

沃潭泽追着他的视线看去,恰好瞧见了叶棠芜端坐的身影。纤瘦的脊背挺得很直,侧脸皮肤若甜桃般,粉白细腻。

像是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他猛劲地眨了眨眼。瞧瞧怀王,又看看叶棠芜,心下一片惊骇之意。

千年的铁树,居然会开花。

不确定,他再看看。

作者有话要说:沃潭泽:真的假的(挠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