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西市买书(上)(1 / 1)

郡主襄宁 瓜栗闲闲 2895 字 2023-03-23

花朝节这日清晨,福宜长公主特意为花神设下神位,领着夫婿儿女奉上素馔祭之,又亲手剪彩条为幡装点后院,方才许他们各自赏红。

姜国公是个好吃佬,初来京城旁的一概顾不上,先叫人抄了一份京城时兴的百卉糕的方子,又偷偷从闺女的窗台下薅来各色春花,和着鲜牛乳揉碎成汁,搅入米糊蒸成了白莹莹的糕点。

要问为什么阖府那么多摘花取草的好地方他不去,偏要去招惹予桃?

还不是因为福宜长公主偏心得很,把府中最稀奇的花草玩物一股脑都给了予桃,半片叶子也没给父子俩留,早叫他们眼红许久了!

既然不能养在自己院子里,能吃到嘴里也是好的。

姜允竹瞟了一眼浑然不觉被偷了家的妹妹,心虚地帮着老爹在廊下设了一架金丝柚木长桌,午膳时父子俩献宝似的向福宜长公主奉上了百卉糕。

翠亮的绿釉盘子里盛着莹白溢香的软糕,瞧着便让人心生欢喜。

可惜予桃心里惦记着系统下发的新手任务,连往日最爱的油辣椿芽都没动几筷子,更遑论素净的糕点了,堪堪捱过午膳便要匆匆往西市赶。

福宜长公主看着她那兔子逃命般的背影,讶异道:"桃桃这是有什么要紧事,昨日刚进京,还没歇够一天呢,就急着出去撒野。"

姜允竹很想拔腿追出去,毕竟妹妹初来乍到,没有他这个大启知名纨绔指点,她哪里摸得着京城最上等的吃喝玩乐之地呀!

可他又怕挨呲儿,只好规矩地坐在一旁,只拿眼睛觑着姜国公。

好在还有姜国公愿意腆着厚脸出来给闺女打圆场:"俩孩子在绥州拘束的久了,那等外州又甚是无聊,进了京就且让他们松快松快嘛。"

姜允竹心虚地摸了摸鼻子,绥州物产不丰是真,但说他们兄妹俩长日拘束那真是睁眼说瞎话了,不愧是他老爹。

福宜长公主也没深究下去,思及昨日放下的豪言壮语,遂大手一挥让大丫鬟拿了一袋金饼递给儿子,笑道:"那就陪你妹妹去逛逛罢,别舍不得这些黄白之物,桃桃高兴最要紧。"

姜允竹捧着钱袋子如蒙大赦,都来不及仔细掂一掂分量,急忙给老爹使了个眼色就脚底抹油开溜了。

奈何予桃走得太急,他纵马一路追到西市门前方才勉强赶上扶妹妹下车。

"这么急干什么?车轱辘都差点滚丢了。听听,这才刚敲鼓呢,来早了也进不去。"姜允竹骑马而来费了不少力气,不比予桃乘车轻巧,说话已是气喘吁吁了。

不过他说的不假,东西二市午时方才击鼓开门,这会儿兄妹俩正巧赶上。

予桃不怎熟练地系好帏帽,边走边嘟囔道: "阿兄你跟来干嘛?还指望你替我在家哄住母亲呢。"

"放心,母亲那边有咱爹张罗着传花令、抽花签,正被哄得晕头转向呢。"姜允竹惯与姜国公打得一手好配合,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拍了拍予桃的帽檐,笑道,"你这回倒是乖,还学人家矜持的娘子般戴起帏帽来了。怎的不再女扮男装与我做兄弟了?"

大启民风开放,时人早舍弃了那种从头罩到脚的幕篱,现下京城及诸外州正时兴这种轻便的帏帽,甚至有不少女子干脆靓妆露面,无复遮蔽。

五六年前几个尚未出嫁的公主齐齐一身男装出席宫宴后,士庶之家,又相效仿,时至今日女扮男装在大启也不稀奇了。

是以予桃在绥州时为求方便,常与允竹扮成一对兄弟出游,弄得绥州下辖几个县的县令们一直也没弄明白福宜长公主膝下究竟有几个孩儿,怎么一会儿是兄妹俩,一会儿又是兄弟俩的。

天底下大概只有陛下的姑姑惠和大长公主那样古板的人才会不许阖府女眷不戴幕篱就出门了。

予桃笑了笑没搭理兄长,推着他带路去书铺那一条街。

她这回可是要来买禁|书的,哪能那么正大光明的露全脸呢。

西市最大的书铺叫文海阁,据允竹吹嘘只要银子给够,即便是难寻的孤本,钱掌柜把书借出来替你专刻一组雕版现印一本都成。

可这回也是奇了,那钱掌柜偏是不肯认钱,予桃举着鼓鼓囊囊的钱袋子暗示明示了好一番,他也只是大摇其头:"小贵人,我大概晓得您要的是哪本书了。我可劝您一句,怡心养性的佳作多了去了,这本书朝廷早就不让卖啦!不然您以为我不想赚您的钱?"

钱掌柜按耐不住瞟了几眼予桃倒在手里的黄澄澄的金饼,又谄笑道:"我们店里正巧来了一批新刊出来的《女诫》,用纸都是极好的,您要不要看看?这可比那本好多了。"

予桃是个现代人,本对这类闺训之书丝毫不感兴趣,若不是为了完成任务,她才不来寻这些玩意儿呢,当下就连连摆手道:"不必了,掌柜的这里若是没有,不知能否为我指条明路?"说着便把一枚金饼轻轻推到钱掌柜面前。

钱掌柜那一双聚神的小眼睛转了又转,显见是内心挣扎了好一番。

纵使是京里的达官贵人也是用铜钱银子居多,上来就赏一块金饼的阔主儿可不多见。

钱掌柜终是舍不得放过这条肥鱼,小小的叹了一口气,不动声色地把金饼拢进袖子里,又小心谨慎地把予桃兄妹俩请到无人的里间,方才肯小声指点道:"沿着这条街走到最里头,绕开一处杂竹丛,便能见到一家不起眼的小铺子,里面尽卖些破破烂烂的旧书,跟我们这文海阁那是远远不能比的,不过那儿更隐秘些。小贵人您去问问,说不定能淘到些残本。"

予桃两眼放光,来不及道谢就拉着摸不着头脑的允竹奔向街尾,果然在那儿找到了一家夹在杂竹荒草间艰难求存的低矮书铺。

说是书铺,其实更像个杂货摊,巴掌大的地方堆满了散发着霉味儿的残书破器,连门板子都是用陈年朽木拼凑出来的。

允竹一见此景,还没进门就想抓着予桃逃跑。

予桃自是不肯,一把甩脱开后向店内忙忙碌碌的一个人影开门见山的问道:"听说这儿能买到别处买不到的书?"

店主人是位斜眼看人的小老头,闻言转过身来嘻嘻哈哈的见了礼,亦是爽快答道:"哎呦,这是哪片云头上掉下来的仙女?您这样的贵人可是我这儿的稀客呀,想买什么书您直说罢。"

面前的小娘子戴着帏帽他看不清面容,但见人就夸总是没错的。

予桃预感到这儿或许真的有那本禁|书,遂不复适才的直爽,磕磕巴巴起来:"我想...贤...《贤淑集》你这儿可、可有?便是残本也无妨。"反正她只要俞妃的那一段儿就够了。

"这...您连书名儿都不敢说全,想是知道这本书已被朝廷禁了的。听说这本书牵扯出来一堆事儿还没完呢,这阵子衙门查得可紧。"小老头托着一个豁口茶碗在手里慢慢转着,精明的目光轻轻划过予桃的帷帽和兄妹俩的钱袋子,似是心有顾忌般摇头晃脑的只肯说一半。

允竹见状一皱眉,直觉被轻视了:怎么,这是觉着他们出不起价?笑话,他们可是立志要做京城第一纨绔兄妹的,这点小钱如何掏不出来!

予桃会意,摘下帷帽向身后一伸手,允竹连忙递上两个响当当的金饼,一脸自信的俯视着那老头。

一见了金子和来客真容,小老头立刻不拿斜眼看人了,二话没说钻进里屋,吃力地移开屋角的藤柜,露出墙后一个拳头大的小洞。

他在洞里摸索了好一会儿,方才掏出一本卷得皱巴巴的四角皆残缺的青皮书来。

予桃眼见宝书到手,笑得很灿烂,向身后又一伸手,允竹会意,一脸嫌弃地递上一方丝帕。

予桃用雪白的丝帕托着这本清清冷冷的薄书细看,其封面上的簪花小楷柔美清丽,用来书写"贤淑礼训集"这五个字再合适不过了。

就这样一本规规矩矩的书,怎么会是禁|书呢?

予桃真怕一翻开,里面都是需要打马赛克的少儿不宜的内容。

小老头急着收金子,可没有耐心等着予桃慢慢翻阅,拧着两条稀疏的眉毛催促道:"我这本书可是一字未缺,不过是衙门搜得紧,藏来藏去破损了些,您瞧好了就给点赏钱罢,我这也算是脖子上架着砍头刀做您这笔买卖的。"

予桃从后向前翻看,粗略地划过了俞贤妃的那一篇儿,见此章并无缺损便满意地点点头,爽快地付了两个金饼,还不忘调侃道:"掌柜的你胆子蛮大嘛,前头那些大店尚不敢卖的东西,你也不问我是谁,就这么大剌剌的翻找出来,莫非是衙门里有撑腰的?"

小老头咬了一下金饼验验货,满脸堆笑道:"您瞧瞧我这生相儿,哪个官爷肯认我这样的穷亲戚?我这有了上顿没下顿的,自是要比那些油光满面的大掌柜们胆子大些,不然怎么讨得一口吃食呢。再说了,您出手这么阔绰,做成这一笔买卖都够我歇上一年的了,怎敢不尽心?"说着还摊开打着三四个补丁的两袖转了个身,以示贫困不假。

"我瞧着您二位才是家中有人撑腰的,不然便是拿出十块金饼来,这买卖我也是不敢做的。"小老头在京城混迹多年,哪些货能卖给哪些人他是门儿清的。

予桃又道了声谢,允竹看了看败家妹妹,忍不住道:"两个金饼就买一本破书,咱家有钱也不是这么个花法呀。"

允竹很不解,刚抱怨了一句便有一个癞头小童跌跌撞撞地从街口跑过来。

"三娃子你跑什么?那伙闲得发慌的官爷又来巡查了?"小老头似是很有经验,一边问一边匆匆忙忙的将金饼藏进屋檐下的燕子窝里。

"是阿娘让我来说一声,有个面生的红衣官爷带着衙门的人来了,正一家一家的搜店呢。"小童急急说完,用脏兮兮的手抹了一把冒汗的额头,生生把自己抹成了个大花脸。

予桃兄妹一脸不知所措,小老头倒很轻车熟路地用一枚铜板打发走报信的小童,给兄妹俩指点道:"您二位别愣着呀,赶紧把书揣怀里去。我看您二位有些来头,只消报出家门,大约那位官爷不会不给面子,硬要当街搜身的。"

"那他们问起来,我们如何说?"予桃不由分说地将书包好塞进兄长怀里,急忙向小老头讨教道。

"买本书有什么大不了的?何况还是这么破的书。有母亲在,他们敢动我们一根手指?"允竹虚张声势地越说越小声。

其实他至多只敢跟在母亲身后对外州的小官们摆摆架子,京城水深,他也不敢真的胡来。

予桃白了他一眼,朝街口探了探脑袋,见果然有有一红影众星捧月般而来,连忙催促兄长把怀里的书揣揣好。

小老头从容地拿出两本泛黄的旧书特意摆在书堆的最上面,拍了拍封面笑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嘛,小郎君你可别攒劲惹恼了官爷,带累我这小铺子开不下去。若他们盘问起来,嘿嘿,只说是来买这些的不就行了?"

予桃瞟了一眼书名,咳咳,竟是两本淫词艳曲......

允竹这可急了,跳起来怒道:"我、我一世英名!怎么能毁在这上头?你你快换本别的书上来。"

"哎呦,您这出身,长这么大就没逛过花楼?"小老头哧哧取笑了两句,又正色道,"这会儿躲也来不及了,换了别的书他们也不信呐,像您二位这样的贵人,无事会来我这破落地儿买什么正经书么?"

予桃很想说阿兄你是立志和老爹争夺大启第一纨绔名号的人,哪里有什么英名啊……

不过看他一下涨红了脸,予桃不得不眨着晶莹水润的大眼睛,讨好地巴着他的袖子,糯糯道:"阿兄啊,那个,待会儿就说是你要买......"

"休想!"允竹恨恨地一甩袖子,偏过头去咬牙切齿道。

予桃还想再撒个娇求求兄长,那队官爷却已经拨开杂竹径直走来。

为首一人年纪轻轻就头戴镶宝金冠,身着绯红官服,腰束革带,脚蹬皂靴,叫人打眼一瞧便知是位少年得志的世家子。

予桃躲在书堆后头,瞧见他那眉目冷淡的侧脸映着融融日光,轮廓清晰分明,便猜他是个面容甚是英俊的俏郎君。

待他再走近些,予桃又观此人清隽端方,矜贵自持,隐隐透露出不怒自威的气度,顿时收起了欣赏美色的贼心,一声不敢吭地往兄长身后挪了挪。

允竹正想着如何开口,便听对面传来一声呼喝:"店主人何在,京兆府少尹来此查案,速速上前答话。"

予桃见那人穿着一件深青色的官服,不过是个八品小官,又听他说红服郎君乃京兆府少尹,便猜说话者是京兆府的参军。

这回怕是霉运滚滚,正撞上京兆府来查抄禁书了。

不过那小老头倒活似一条惯见风浪的滑泥鳅,熟知京城大小官吏名讳的他见状并不惊慌,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一个字还没说呢,先扑通一声跪下行了个大礼,声如洪钟般应卯道:"小人胡六见过谢大人!"

谢大人?太子表弟谢知晏?

予桃兄妹纵使在京城睁眼不认识几个官儿,但太子左膀右臂的大名还是听过的。

在绥州听人提起他时,有的赞他风度翩翩,有的又说他肃厉难近。予桃一时吃不准他的脾性,便又往里挪了几步,帏帽适才已摘下,这会儿只好深深低下头,避开他投过来的视线。

不过许是她今日戴在头上的山茶花太过娇艳显眼,谢知晏颔首扫了一眼便唤道:"店内还有何人在?"

姜允竹见横竖躲不过,索性拉着予桃站出来,一拱手道:"在下姜允竹,这是舍妹,无意经过于此,打扰大人查案了,我们这就走。"还没说完就要拉着予桃下阶溜走。

可谢知晏见惯了权贵子弟犯事后的讲人情卖脸面,并不吃这套,目不斜视地伸手一拦,问道:"可是宜国公姜家?"

"正、正是。"姜允竹天生不是做官的料,见了人家这威风凛凛的做派立刻就矮了一截儿,都快忘了自己也是正经皇亲国戚了。

"进去搜!"

饶是他们报出了家门,谢知晏也没客气,那位参军招呼一声便领着官差进去翻查起来,留下谢知晏饶有趣味地看着呆若木鸡的兄妹俩。

"二位怎么会来这里?"谢知晏不是那等爱拐弯抹角的人,问起话来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更让对面两人心里没底。

"舍妹顽皮,初来京城四处游逛,在下牵也牵不住,便...不小心误入...此处。"姜允竹有个最大的好处是不擅说谎,虽然这番说辞有七八成的确是真,可头顶有谢知晏那双凛冽的鹰眼盯着,这后半句话便越说越心虚。

谢知晏不肯轻轻纵过,又添了两句:"不是特意来买书的?这地方可不容易找。"话到尾音又轻轻勾起,似戏谑似诘问。

予桃恨铁不成钢地瞪了兄长一眼,低头绞弄着云纱披帛,企图扮成一个娇弱腼腆的小娘子蒙混过关。

可是事与愿违,那个一脸大胡茬的参军虽没搜到当前京城第一禁|书《贤淑礼训集》,但是也不瞎,举着两本艳词集雄赳赳地走下阶来,责问胡六道:"这是什么?"

胡六眨眨眼睛,一脸为难地看着允竹兄妹,搓着手答道:"这这...官爷您说,两位贵客特意贵脚临贱地,总不能只是来寻摸些寻常旧书的罢。"

"只有这两本,没有别的了?"谢知晏居高临下地看着胡六,口气陡然严厉起来,"有人来京兆府报称,西市有个专卖旧书的酒葫芦手里还存有一本朝廷查禁的《贤淑礼训集》,是你不是?"

"小人冤枉啊!大人明察,自上个月官衙派人来将这条街里外查个了底儿朝天后,小人可是当着官差的面把那几本禁书都烧了,一个角儿也没敢留!"胡六指天誓日地再三保证,又看着予桃道,"这位小贵人真的就只是来看看词集和戏本子的....."

予桃听了前一半差点笑出声,怪道这本书四角光光呢,原来是从火盆里扒拉出来的,确实是“一个角也没敢留”。

还好她手快,抢先买到了最后一本。

当谢知晏略翻了几页那两本图文并茂的艳词集后,予桃顿时笑不出来了。

她听见谢知晏声音清冷,一本正经地向她问道:"郡主...爱看这类书?"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有点长耶…(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