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那个长夏(1 / 1)

不浪漫童话 苏梦何 1611 字 2023-03-24

姜知雪听发着烧的谢屿星说起两年前的夏天的故事,她好像是第一次知道他的过往。

那些破碎的,全是玻璃渣的灰暗过往。

谢屿星小学二年级时,路秋语和谢齐彦分开了。谢屿星还小,不是很明白“离婚”是什么意思,只是路秋语告诉他,以后妈妈就不呆在家里了。

他明白了,“离婚”就是见不到妈妈。

他悄悄把路秋语的电话号码写在墙壁上——怕自己哪天忘记了,其实怎么可能忘记呢。

后来他慢慢习惯这种生活。

读初中的谢屿星喜欢穿白色的衬衫,喜欢喝学校贩卖机里的橘子汽水,会熬夜打游戏,会因为抄作业被老师拎去罚站。

一切还算正常。

谢屿星初二时,谢齐彦失业了。他整日无所事事,在家里喝酒,酒瓶堆得哪里都是。

“爸,我还要写作业,没空帮你收拾。”

谢屿星无奈地说。但就算这么说了,为了在家里有一个能下脚的地方,他还是会去把那些玻璃瓶都收走。

再后来,谢齐彦开始频繁带一个陌生的女人回来。

蛛丝马迹里,谢屿星终于知道,路秋语为什么要和谢齐彦离婚。

谢齐彦喝酒喝得越来越凶,经常发酒疯,谢屿星就冷漠地看他一眼,关上房门。

他很快就要上高中了,很快就能离开这里。抱着这样的期待,谢屿星很少再熬夜打游戏,也不再会因为抄作业被老师罚站——因为他不抄作业。

回家,自己做点东西吃,关门,开灯,写作业,睡觉。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六月的风吹开笔记本的扉页,谢屿星在上面写下“虞竹中学”。

当然,除了一门心思地学习,谢屿星还有点别的爱好。那个爱好起源于某天坐公交车去市图书馆,他透过车窗看到街口大屏上一个时尚品牌的广告。

ROSEBUSH。

“玻璃蝴蝶”系列珠宝,那么瑰丽又深邃的蓝色。好像只要多看一眼,那只蝴蝶就会从屏幕上撕离,飞到他的指尖,在那里环绕变成一只嵌着蓝宝石的尾戒。

谢屿星继承了一点儿他母亲的绘画天赋。

路秋语原本是当地小有名气的一位独立画师,嫁给谢齐彦之后就放下了画笔,一心一意操持家庭。

于是,压力大的时候,谢屿星开始画画。画戒指,画项链,画耳环。

一直到中考的前两天,他自认为的梦想成真的前夕。

谢屿星像往常一样回到家里,一打开房门,他就皱起眉——谢齐彦又在喝酒了,屋子里满满当当都是酒味。

他不知道又遇到了什么烦心事,在家里发酒疯,砸碎了柜子里的蓝色蝴蝶标本,玻璃溅到谢屿星脚边。

他甩下书包,冷声说:“你又发什么疯?”

谢齐彦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打了个酒嗝,招招手,示意他过去:“来,儿子,你过两天…是不是要中考了?”

谢屿星不知道他又要闹什么幺蛾子,冷淡地应了一声:“是。”

亏得他还知道。

谢齐彦喝了一口酒,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掰过谢屿星的肩膀。谢屿星比他高,他要抬头看他。

“屿星…你要,你要去哪里念高中?”

虞竹高中在这座城市的另一端,如果他要去那里念书,必然会离开这个家。

见谢屿星不说话,谢齐彦眯起眼睛,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皱巴巴的纸,含混不清地说:“虞竹中学,你要去虞竹中学?”

“你动我笔记本?”谢屿星看着那张熟悉的纸,后背陡然爬上一阵凉意。

“你爸年纪大了。”谢齐彦咳嗽了一声,一不小心碰倒了桌子上的酒瓶,白酒浇了一地。

谢屿星总算听明白他话里的意思,谢齐彦不想让他离开这个地方,他要把他永远留在这里替他收拾烂摊子。

收拾那些发臭的、苍蝇围绕的饭菜,那些堆在一起的、黏腻的酒瓶,那不断被催缴的水电费——谢齐彦的积蓄应该花得差不多了。

谢齐彦弯腰去把酒瓶捡起来,说:“你小李阿姨也走掉了,爸又是一个人了。”

谢屿星想起那个女人,有一段时间没见到她到家里来了,应该是和谢齐彦分开了。

但这些和他有什么关系。

谢屿星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说的:“我要考哪个学校和你没有关系,我不可能留在这里。”

谢齐彦的肩膀抖了抖,他突然被点燃,转身把酒瓶狠狠摔在地上,玻璃碎片四溅,他梗着脖子红着脸,歇斯底里起来:“为什么,你们一个个的为什么都要走?!”

谢屿星抱着臂,像是在旁观一场闹剧,他冷静地反问他:“你觉得呢?”

谢齐彦冲到他面前。他瞪着眼睛,眼白里布满红血丝,一把拽着谢屿星的领口,咬着牙和他说:“你是我儿子,谢屿星。”

别说是你儿子,是你老子也不会留在这里。

谢屿星甩开他的手,拎起书包往自己的房间走,临近中考,他还要去复习。

变故就是在这一瞬间发生的。

这本来应该是一个寻常的夏天午后,楼下传来单车叮叮当当的车铃声,和刚放学的少男少女们的笑声。蝉鸣声声,傍晚的阳光透过绿叶照进屋子里。

照在一地的玻璃碎片上。

谢屿星看到那只蓝色的蝴蝶,躺在那一片狼籍里,一点生气都没有。

谢齐彦抄起板凳往他身上砸,谢屿星措不及防挨了几闷棍,再下一刻,右手传来撕裂般的剧痛。

耳鸣。嗡嗡的噪音,和谢齐彦喷着酒气的笑声。

“你…”

谢屿星撑着地面想要站起来,但是右手一点力气都使不上,他的心凉了半截。谢齐彦丢下那张铁凳子,跌跌撞撞地去抓过一个酒瓶。

温热的液体从额头流出来,没过一会儿淌得满脸都是,触目惊心的血痕,还在往下滴,汇聚成一个血泊。

谢齐彦死死拽着谢屿星的头发,强迫他和自己对视:“为什么要去读书,为什么要去读书?你都这么大了,我都养你到这么大了!可以去打工啊,给家里赚钱…为什么…啊?”

眼前的一切开始扭曲颠倒,最后慢慢模糊,痛觉都感受不到了。

他躺在地上,头发温顺地垂下去。他侧过头,看到那只蝴蝶。

那只毫无生气的蓝色蝴蝶。

“…”

醒过来的时候是在医院,一睁眼就是病房苍白的天花板。

那时邻居听到他家里吵吵嚷嚷的动静,察觉到不对劲,敲了很久的门。谢齐彦累了,醉醺醺地去打开门,扯着嗓子问:“谁啊?”

邻居看着他手里半个酒瓶,往里看了一眼。看到那个躺在玻璃渣里的少年,他满脸都是血,一动不动。

救护车,闪烁的警报灯,送去医院。

桡骨骨折,额头缝针。

——错过中考。

某种意义上来说,谢齐彦做到了,他用一种恶毒又疯狂的方式把谢屿星留了下来,他的生气在这一年的夏天消耗殆尽。

抚养关系变更,路秋语带走了谢屿星。

路秋语频繁地在他面前哭,甚至有一丝为谢齐彦求情的意味,她不断诉说着那个男人当年有多温柔体贴,做出这种事只是一时头脑发热。

谢屿星一个字都听不进去。

这一年,谢屿星窝在照不到阳光的筒子楼里,他没什么东西可看,托人买来高中的二手书,自己学。

一开始手还动不了,就只能盯着看。后来手能动了,他又开始画画。

在他收到虞竹中学的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天,他把那些画都锁进抽屉里。

他并不想回忆起那一年,那充满了血腥味、筒子楼的霉味的,死寂的一年。

姜知雪听完了。

她想说点安慰的话,可她说不出来。她凑近了,去撩开谢屿星的刘海——她之前怎么没发现呢,额角那条疤痕。

她从小也见多了父母吵架,他们毫无形象地歇斯底里,摔东西。

姜知雪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靠着门坐下来,那里是她的永无岛。但是谢屿星他好像没有永无岛。

姜知雪坐到沙发上,认真地说:“我想说点什么,让你忘记以前的事情。但是我说不出来,你不要忘记,不要原谅他。”

怎么可能会忘记,怎么可能会原谅?

谢屿星点点头。

“我可没有骨折过,”姜知雪的声音小下去,不凑近点听都快听不见了,“应该很疼吧。”

谢屿星安静了一会儿,这个他倒记不清了:“早就忘记了。天气冷的时候会痛。”

姜知雪第一次对一个素未谋面的人产生强烈的恨意,她心里很乱,直到她侧过身子轻轻抱了抱谢屿星,这种不适感才有所消减。

谢屿星一僵:“姜知雪,你…”

“不要难过,小谢。”她闷闷地说。

谢屿星放松下去:“…好。”

姜知雪还想在说点什么,门外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她一下子抬起头,和谢屿星对视一眼。

敲门声。

谁来这里会敲门?

谢屿星的心头涌起不好的预感,他的头还是很晕,艰难地撑着沙发坐起来,严肃地告诉姜知雪:“你去我房间里。”

姜知雪看着他的表情,又看看那扇紧闭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