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蛮王(十四)(1 / 1)

言灵姬 陈浮浪 1704 字 9个月前

霍千里又不是什么毛头小子了,怎么可能会在原地傻等?

再说是个人应该就能明白当时那个情境下,大家该各办各事了吧?

暮樱觉得自己有点荒谬——霍大王这些日子被自己赖得恨不得拿个杆子把自己支出去八百里,躲还来不及,怎可能留在原地?

上次在贺家,他可是烦得从南墙上翻出去了呢。

鸣蝉:“殿下?”

“没事,就是有点晃神。”暮樱笑笑:“回宫吧。”

马车上了朱雀大街,夜色凉得就像一泓水。暮樱从车窗里伸出一只手,风从她的五指之间掠过,凉爽的触感,就像将手伸进了一条溪流。

夜的凉总是能让人想起很多事。

她脑子里纷乱地思考着贺太师的死,思考着世家们接下来可能会做出的反应,在这些繁杂的思绪里,她忽然想起来霍千里的袖子。

青色的,带着他身上的一点青草香。

那件青袍是她随手在成衣铺子里面选的,买那衣裳的时候,店家还笑说:“姑娘,你家官人身量怪高得嘞,一定是个俊俏官人。”

当时自己脑筋一轴:“俊俏也不当事,我和他没感情的。”

店家是个四五十岁的苗条妇人,闻言哈哈笑起来:“真是傻姑娘!谁和谁天生就有感情?天长日久自然就喜欢了!”

霍千里那样的人,也会喜欢什么人吗?

暮樱手指绕上金鸾车边角的流苏,嘴唇紧紧抿着。

她觉得不会。

一个人的身上要是有了太多责任,他关于自己的思考就会越来越少——至少父亲是这样,姐姐也是这样。

晚风拂动车帘,轻飘飘兜在她的脑袋上。头发被纱帘微微带起,又让她想起了霍千里那个烦人的袖子。

“穿什么衣裳都一样。”她耳畔不知为何,又回响起霍千里满不在乎的话:“反正世上没有我的家。”

暮樱:“……惊鹊,停车!”

惊鹊吓了一跳,在车外踮起脚尖小声道:“殿下,您那鬼力气都没了,咱们也没带几个暗卫,还是别乱走了吧?”

暮樱不回答,伸手要了风灯。

惊鹊从小跟着她,知道她家殿下看似好说话,其实脾气倔得很。她不回答的时候就是不打算接受建议,那就谁说都没用了。

惊鹊央求道:“至少让我们送殿下去附近好吗?”

这回暮樱同意了。

晃眼的六角金鸾车在庚金大街的路口停下,兜兜转转,她竟然又回到了贺太师早间亡故的地方。

一盏风灯,一袭摇曳裙角,她在灯牌黯淡的大街上走了半天,路上一个人也没有。只有不远处传来醉汉荒腔走板的野唱,暮樱听着,越发觉得离谱。

大半夜的不睡觉,出来找个蛮子,这算干什么呢?

回去吧。

街角的醉汉还在放声歌唱,暮樱听了半天,脚步往回走的时候才听出他唱的竟然是《秦王破阵乐》:“受律辞元首,咸歌《破阵乐》……相将讨叛臣,共赏太平人……”

原来是个老兵。

这是礼部的大乐,照常理说老百姓是听不到的,只除了一种情况——那就是在出征之前,礼部会用最隆重的三重大奏,为将士们送行。

他唱得破了音,哑了嗓,虽然酣畅淋漓,却也寂寥悲凉。

暮樱忽然想,原来是真的。

大荆是真的已经进入了它的晚年,那么自己如今所做的这些努力,真的有意义吗?

她一念尚未起,忽然有另一道低沉的男声也跟着唱了起来——他唱得要快一些,虽也没什么准头,却不知为何竟在悲凉之外带出了许多畅快的味道,就如同豁然打开了新天新地。

暮樱唰然回身,有点不可置信地小跑过去,待转过街角,她手中风灯的一点暖光汇入了小酒家晃晃悠悠的光晕里,汇成一片溶溶的光亮。

酒家有三两张桌,只其中一张上有两个人,老的那个衣衫褴褛,披头散发,脚边横躺着一个破破烂烂的长杖并一个酒壶,一看就是流浪已久的模样。

至于另一个。

穿着青袍的男人盘膝坐在斑驳的木长凳上,左手持酒,大笑为歌。

霍千里拎着酒壶一歪头,带着七分酒意眯眼辨认了一会儿:“你!”

他如此洒脱放浪,脊背却依旧是挺直的,好像世上根本没有值得他忧愁的事,就是天塌下来也能哈哈一笑当被盖了。

暮樱跑了一会儿,略有点喘,她心里一瞬间转了十七八个念头,每个都名为戒备。但说到底被人等着,终究还是一件令人很熨贴的事。

酒家暖融融的灯光在霍千里立体的脸上打出微黯的影,他喝得太多,脸色泛红,眉心那道剑痕颜色好像更深了些。

老兵喝得烂醉:“这是……嗝……婆娘来找了?”

霍千里同他哥俩好地推推肩膀:“假婆娘。”

老兵呼啦一下醉倒:“放屁!婆娘还能有假?!”

“假婆娘”看着霍千里有点重心不稳地朝自己走过来,竟破天荒地头一次见了他没有怕。

她抿抿唇,双手将风灯背在身后:“大王。”

霍千里摸摸耳朵,不悦道:“叫什么叫。”

她很少被人这么认真的等着,不免有些不习惯。

记忆里最深的一次,是母亲带她微服上街。那时暮樱刚拥有“神力”不久,还是个小孩,她让婢女带她去更衣,请母亲在外面稍微等她一下。

尽管已经很小心了,她还是因为巨力而不小心扯断了衣带。暮樱只隐约记得自己一直在慌里慌张地系衣裳——

等她再出来的时候,同行的人已经一个都没有了。

随侍的婢女不在,母亲也不在。九岁的暮樱一个人在街上哭着乱跑找了很久,最后还是长姐把她带了回去。

从那时起暮樱就知道,是没有人有义务一直等着自己的,人人皆有自己的事,人人皆会不耐烦。

霍大王又为什么这样?

霍千里染了酒气,却并不难闻,微卷的头发上反而被带出一种清爽的青草香气:“你们荆人的酒,和你一样。”

暮樱看他要倒,适时往后推了他一把:“怎么说?”

霍千里板起脸,很不高兴道:“很会骗人。”

喝起来甜,后劲却大得要命,入口绵绵软软,喝下去却烧刀子似的。

烦人。

暮樱垂下眼眸,忽然笑起来。她很文雅地拿过他手里的酒壶:“谢谢大王等我,按长安规矩,我敬大王一杯。”

霍千里是个混血,睫毛都比旁人长些,小酒家昏昧的灯光在他眼下透出黯淡的影,从里面透出疏离审视的目光来。

“就凭大王会唱我们大荆战士的歌,我心里一辈子敬重大王。”暮樱温温柔柔地笑起来,像颗小樱桃:“我敬你。”

惊鹊和鸣蝉躲在街外,只能看见他们的模样,却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惊鹊蹲在地上,双手托腮:“鸣蝉,你觉不觉得殿下活泼点了?”

鸣蝉远远看着:“殿下是少年人,一直很活泼。”

“胡说。”惊鹊皱皱鼻子:“殿下这几日累得死气沉沉,就连在贺家哥儿身边也板着,我看也就这会儿对着姓霍的自在些——鸣蝉,你说霍贼不会是用什么草原秘术给主子下迷香了吧?”

会下迷香的霍大王看着小神婆饱满红润的樱唇压在他碰过的酒坛边,有些烦躁。

她的唇很小,明明是正常喝酒,看起来却像在亲吻那个破坛子。樱唇被坛子压下一块,粉嫩的唇角还带着酒水的晶莹。

最重要的是,她就贴在刚才自己碰过的地方。

霍千里越发烦了。

酒一入喉,暮樱呛了一口:“这么小的酒家,竟有‘荆桃晚’?”

“小丫头片子瞧不起谁?”老兵醉醺醺地一拍桌,大拇指骄傲地朝霍千里一指:“我看得上他!我的好酒,请他喝!”

他嚷嚷完了这一句,扒着桌子整个翻倒,彻底打着鼾睡着了。暮樱酒意上涌,在夜风中拍了拍自己发热的脸颊:“大王别装了,我知道你没醉。”

霍千里丢了锭整银在老板的钵子里,发出叮里当啷的响声。他拎着酒壶晃晃悠悠朝前走:“谁说没醉?”

“哦,”暮樱鼓鼓两腮跟上:“那我开始套话了。”她快走两步跟在他身后:“大王以前来过长安,对吧?”

如果不是,为什么会对护国寺的密道那么熟悉?

还有,霍千里的官话流畅非常,单靠他母亲顺德殿一个人教是达不成这种效果的——除非他真的在大荆居住过。

可霍千里幼年遭虐,少年成名,到底是什么时候来这边常住过?

更不要提那把“通灵”的小斧子。

暮樱这几日不断回想,总能想起一个小孩拿着那把斧子的画面——之前她还质疑过霍千里,说这把斧子八成是他从荆人孩童手中抢的……

她甚至有点怀疑,那个孩子自己认识。

就像一场昏梦,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她,言灵虚假,背后必有真相。

但蛮王远在千里之外,他们本是生活在两个世界里的人,自己年幼时被关在锦绣皇城中的时候,蛮王说不定还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打马放羊呢。

“我从未来过长安。”霍千里负手,神色倨傲:“此事绝不做伪。”

暮樱抿紧唇角。

霍千里透过三分酒意看她,幽幽道:“再者说,本王等了你一天,凭什么对你坦诚以待?”

她果然颇有负罪感地不问了。

“本王言出必诺,说等就等,但等在这里是为了亲口通知你一件事。”

霍千里站直身体,高大的身影投下一层阴影来:

“暮氏阿樱,从今日看,你并非守信之人——你我之间做戏三月的约定,就此取消。”

作者有话要说:老霍:少妇赌气.jpg